這真是一個非常生動且具有時代特色的個人經歷分享!80年代,尤其是在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的初期,選擇工作單位(“挑單位”)往往直接關系到未來的生活軌跡和“差距”。
你和你同學的選擇,以及后來的“差距巨大”,反映了幾個可能的時代背景和個人選擇因素:
1. "行業(yè)吸引力與福利待遇":
"煙廠":在那個年代,煙草行業(yè)通常被認為是“鐵飯碗”單位之一,福利待遇相對較好,工作穩(wěn)定,收入可能高于一般工廠。同時,煙廠可能有一定的社會地位,被認為是“吃皇糧”的。
"副食廠":生產食品,雖然也是生活必需品,但可能面臨著生產條件、管理、效益等方面的挑戰(zhàn),福利待遇和穩(wěn)定性可能不如煙廠。也可能工作環(huán)境(如油煙味)相對較差。
2. "個人偏好與價值觀":
"你的同學":選擇副食廠,顯然更看重工作環(huán)境,厭惡煙味,這反映了她對生活品質和健康有更高的要求,或者更傾向于與食品這種“干凈”行業(yè)打交道。
"你":選擇了煙廠,可能更看重單位提供的穩(wěn)定性和潛在的經濟回報,或者當時沒有特別在意煙味,或者認為煙廠的工作機會更難得。
3. "時代背景下的“差距”":
"經濟回報":改革開放初期,不同行業(yè)的經濟效益差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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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 鐵飯碗與糖紙
1981年的夏天,空氣里彌漫著槐花和焦灼混合的氣味。我和林欣然,兩個剛從技校畢業(yè)的女孩,并肩站在地區(qū)勞動局的紅榜前,像兩只等待被命運分揀的小獸。
紅榜上,鉛字打印的單位名稱,每一個都像一枚沉甸甸的勛章。排在最前面的,是市卷煙廠。那四個字黑體加粗,仿佛自帶金光。我爹在家念叨了一周:“曉雯,要是能進煙廠,咱家祖墳都算冒青煙了。那是‘天字第一號’的鐵飯zhan碗。”
我攥著衣角,心臟怦怦直跳。卷煙廠,意味著高福利、福利分房、別人擠破頭都拿不到的“內部煙票”,更意味著一種工人階級貴族的身份。我能感覺到身邊所有人投來的艷羨目光,那目光像一件華美的袍子,我渴望能穿上它。
“曉雯,你看,”欣然捅了捅我,她指著紅榜靠下的位置,“市副食品廠。這個好,離我家近?!?/p>
我順著她白皙的手指看去,那幾個字小了一號,擠在一堆醬油廠、紡織廠的名字中間,顯得有些灰頭土臉。我皺了皺眉:“副食品廠?整天跟醬醋糖紙打交道,有什么出息?!?/p>
欣然的鼻子可愛地皺了一下,她壓低聲音,湊到我耳邊:“我可不去煙廠,上次路過,那股煙草味兒齁得我三天吃不下飯。我怕聞那個?!?/p>
我愣住了。在“鐵飯碗”的光芒面前,“怕煙味”這種理由,聽起來像糖紙一樣輕飄、不值一提。我看著欣然清澈的眼睛,那里面沒有對未來的深謀遠慮,只有少女最直接的喜惡。
輪到我們做選擇時,幾乎沒有猶豫。
我挺起胸膛,用盡量洪亮的聲音報出:“徐曉雯,選擇市卷煙廠?!必撠煹怯浀母刹刻鹧燮?,贊許地點點頭,仿佛在我的檔案上蓋下了一個“優(yōu)等”的戳。那一刻,我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被一臺精密的國家機器設定好了最優(yōu)航線。
接著是林欣然,她輕快地說:“林欣然,我去副食品廠。”
干部愣了一下,似乎想勸她什么,但看著她一臉“欣然”的樣子,終究只是撇撇嘴,筆尖在紙上劃過。
走出勞動局,夏日的陽光刺眼。我感覺自己走在一條金光大道上,而欣然,她選擇了一條不起眼的林蔭小道。我心里既有對她“傻氣”的惋惜,也有一絲無法言說的優(yōu)越感。
“欣然,你可想好了,這可是一輩子的事?!蔽胰滩蛔∽詈髣袼?。
她買了根冰棍,咬得嘎嘣脆,滿不在乎地笑:“一輩子那么長,誰知道呢?起碼我上班不用捏著鼻子。走了曉雯,改天去我們廠里找我,我給你拿處理的碎糖塊!”
她騎著自行車,像只輕快的蝴蝶,消失在街角。我看著手里的報到證,那上面的油墨香混合著我對未來的想象,壓過了空氣中所有的槐花香。我告訴自己,我選擇的是一座金碧輝煌的堡壘,而欣然選擇的,不過是一間漏風的糖果屋。我們人生的差距,從這個夏天就已經注定。
進廠的第一天,那股濃郁、甜膩又嗆人的煙草烘烤味,像一堵墻一樣拍在我臉上。車間里,巨大的卷煙機發(fā)出震耳欲聾的轟鳴,穿著藍色工服的老師傅們,表情嚴肅,動作精準。我被分配到包裝車間,每天的工作,就是將一包包印著“金葉”牌的香煙裝入條盒。那紅與金的包裝,摸上去有一種權力的質感。
每個月,我最期待的就是發(fā)工資和福利。厚厚的信封,里面不僅有比欣然高出一大截的工資,還有幾張珍貴的煙票和各種工業(yè)券。逢年過節(jié),廠里發(fā)的福利更是堆成小山。我媽每次都會把印著“市卷菸廠”字樣的福利袋子,故意放在院子里最顯眼的位置。
有一次,我拿著剛發(fā)的兩張自行車票,去找欣然。她正在廠里的小賣部幫工,身上一股子酸梅粉的味道。她們廠剛進了一批處理的布料,她正興致勃勃地盤算著給自己做條新裙子。
“欣然,看,自行車票!”我揚了揚手里的票,像個炫耀戰(zhàn)利品的將軍。
她眼睛亮了一下,真心為我高興:“太好了曉雯!鳳凰牌的?”
“那當然?!蔽荫娉值攸c點頭。
她搓了搓手,有點不好意思地說:“我還在攢錢呢。我們廠效益一般,獎金少。不過也還好,我們主任說,最近廠里在琢磨搞承包,說不定以后能多賺點。”
“承包?”我不太懂這個詞,但直覺上覺得那是一種不穩(wěn)定的東西。我拍拍她的肩膀,語重心長:“你們廠就是花樣多,不像我們,穩(wěn)當。欣然,要不找找關系,看能不能調到我們廠來?守倉庫也比你那兒強?!?/p>
欣然笑了,露出兩顆小虎牙:“算了,我還是喜歡我這兒,每天聞著都甜絲絲的?!?/p>
我看著她滿足的樣子,搖了搖頭。她不懂,生活的甜,不是靠糖紙的氣味來定義的,而是靠“鐵飯碗”的重量來壓秤的。那時候的我堅信,我手里的自行車票,比她那一屋子的糖紙加起來都重。

02 寂靜的轟鳴
九十年代的風,是從窗戶縫里鉆進來的,起初只是一絲涼意,后來就變成了卷走一切的呼嘯。
卷煙廠那震耳欲聾的轟鳴,是我聽了十年的背景音。我早已習慣了在巨大的噪音里和工友們打著手勢交流,習慣了那股煙草味像第二層皮膚一樣包裹著自己。這座工廠,就是我的整個世界。我在這里從小徐熬成了徐姐,從流水線女工做到了車間小組長,并在三年前,分到了一套兩室一廳的福利房。拿到鑰匙那天,我請欣然來家里吃飯,她帶來的禮物是一袋她們廠自己產的大白兔奶糖。
“曉雯,你這日子,真是穩(wěn)當?!毙廊粨崦⒅灼岬膲Ρ?,由衷地感嘆。彼時,她的副食品廠早已被一家私人老板承包,老員工要么買斷工齡回家,要么拿著微薄的工資留下。欣然選擇了留下,她說老板人不錯,讓她管著銷售,雖然累,但每月都能拿提成,比以前掙得多。
我給她夾了一筷子紅燒肉,心里那份優(yōu)越感依舊堅固:“那是,我們是國家的大兒子,餓不著?!?/p>
可“大兒子”也會生病。
變化是悄無聲息開始的。先是外省的香煙牌子,包裝越來越花哨,味道也更“柔和”,悄悄占領了街角的煙紙店。“金葉”牌的銷量開始下滑。接著,是廠里的獎金,從厚厚的一沓變成薄薄幾張。再后來,一些老舊的機器開始停轉,車間里出現(xiàn)了空曠的角落,曾經震耳欲聾的轟鳴聲,第一次出現(xiàn)了間歇。
那轟鳴的間歇,像心臟漏跳了一拍,讓所有人都感到心慌。
工友們開始竊竊私語,討論著誰家的親戚在南方開了工廠,誰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學。大家談論的,都是“離開”的事情。而我們這些四十歲上下、把青春都獻給了煙廠的人,又能離開去哪里呢?我們的“價格標簽”——煙廠職工,曾經是榮耀,現(xiàn)在卻像一個沉重的烙印,把我們釘死在這里。
2001年,廠里進行“優(yōu)化減員”,其實就是裁員。名單公布那天,整個廠區(qū)一片死寂。我最好的徒弟,一個才二十五歲的小姑娘,哭著來找我,她的名字在名單上。我去找車間主任,那個曾經在我面前點頭哈腰的男人,第一次對我板起了臉:“徐姐,這是廠里的決定,我也沒辦法?,F(xiàn)在效益不好,你又不是不知道?!?/p>
我看著他,忽然覺得這座我依賴了二十年的堡壘,墻壁上已經布滿了裂痕。
由于我是老員工和小組長,僥幸留了下來,但被調到了一個叫“檔案科”的地方。這是廠里有名的“西伯利亞”,專門安置那些沒處去、又不能開除的老員工。一同被調去的,還有幾個老技術員和圖書管理員。
檔案科在辦公樓最角落的地下室,陰冷潮濕,空氣里彌漫著紙張發(fā)霉的味道。這里堆滿了從建廠以來的各種文件、圖紙、報表和照片。我的工作,就是整理這些故紙堆。
巨大的失落感攫住了我。從一個管理者,變成一個無人問津的檔案員,我的“價格標簽”仿佛一夜之間被撕掉了一大半。剛開始的幾個月,我每天都坐在堆積如山的文件前發(fā)呆,耳邊總能幻聽到車間那熟悉的轟鳴??梢换厣?,四周只有死一般的寂靜。
一天下午,我無意中翻開一個蒙著厚厚灰塵的牛皮紙袋,里面掉出幾張泛黃的香煙包裝紙。那不是我們熟悉的“金葉”牌,而是一種叫“雙喜”的牌子,設計得極為典雅,上面印著一對穿著民國服飾的新人,圖案細膩,色彩古樸。生產日期寫著:民國二十六年。
我愣住了。原來我們廠的前身,是一家創(chuàng)立于三十年代的私營煙草公司。
這個發(fā)現(xiàn)像一把鑰匙,打開了一扇我從未窺見過的大門。我開始瘋狂地、系統(tǒng)地翻閱那些被遺忘的檔案。我像是著了魔,每天第一個到,最后一個走,小心翼翼地用軟布擦去那些舊照片上的灰塵,用膠水修復破損的文獻。
我讀到了工廠的創(chuàng)始人,一位留洋歸來的實業(yè)家,他如何引進德國設備,如何親自設計商標;我看到了一張張黑白照片,上面是穿著長衫的老師傅,用精湛的手工技藝篩選煙葉;我甚至找到了一本手寫的工藝手冊,詳細記錄了“雙喜”牌香煙獨特的“二次回酵”工藝,那是為了讓口感更醇和的秘方,早已失傳。
這些故事、這些細節(jié),像一塊塊碎片,在我手中拼接出一個完全不同的工廠形象。它不再是那臺冰冷、轟鳴的國家機器,而是一個有過溫度、有過夢想、有過靈魂的生命體。
地下室里沒有窗戶,我卻仿佛看到了光。當廠里最后一臺卷煙機也停止轟鳴,當最后一批工人辦理完離崗手續(xù),當整座工廠徹底陷入死寂時,我的心里,卻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轟鳴聲,正變得越來越響亮。

03 你那兒,還好嗎?
2003年的冬天,格外冷。廠里只剩下幾十個像我一樣留守的人員,每月領著幾百塊的生活費。偌大的廠區(qū),荒草長得比人還高。紅磚墻的縫隙里,鉆出了倔強的綠色。曾經象征著榮耀的“市卷煙廠”幾個鎏金大字,也剝落得不成樣子。
那天我爸生日,我取了300塊錢,想去商場給他買件羊毛衫。路過市中心最繁華的百貨大樓,我猶豫了一下,還是沒進去。我知道里面的價格,不是我能承受的。我在街邊徘徊,最后走進了一家折扣店。
就在我翻檢著一堆處理毛衣時,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。
“曉雯?”
我回頭,看見了林欣然。
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。她穿著一件剪裁合體的米色羊絨大衣,脖子上系著一條雅致的絲巾,手里拎著幾個看起來就很昂貴的購物袋。她的頭發(fā)燙成了時髦的卷發(fā),化著淡妝,整個人容光煥發(fā)。
而我,穿著一件洗得發(fā)白的藍色工廠棉服,腳上是笨重的勞保鞋,頭發(fā)隨便在腦后扎成一個馬尾,臉上是長期不見陽光的蠟黃。我們站在一堆打折商品中間,像兩個來自不同世界的人。
“欣然……”我局促地把手插進口袋里,感覺自己像個被當場抓獲的小偷。
她驚喜地走過來,拉住我的手。她的手溫暖而柔軟?!罢娴氖悄?!哎呀,多少年沒見了!你……你這是?”她的目光落在我手邊的處理毛衣上,隨即又迅速移開,裝作什么都沒看到。
“我……給我爸買件衣服?!蔽?stammered, my face burning.
“走走走,別在這兒看了,我知道有家店的男裝特別好,我剛給我爸也買了一件,我?guī)闳??!彼挥煞终f地拉起我,朝我剛才不敢進去的百貨大樓走去。
我像個木偶一樣被她拖著。走進溫暖明亮、飄著香水味的商場,我感覺自己身上的寒酸氣味與這里格格不入。欣然熟門熟路地帶著我上到三樓男裝區(qū),指著一件掛在櫥窗里的羊絨衫說:“你看這個怎么樣?顏色穩(wěn)重,料子也好?!?/p>
我瞥了一眼價簽,四個數(shù)字讓我心跳都漏了一拍。
“太……太貴了?!蔽倚÷曊f。
欣然好像沒聽見,她把導購叫過來,讓她取下那件衣服?!澳惆执┲隙ê每?。來,包起來。”她說著就從錢包里抽出一張卡。
“別!欣然,這不行!”我急忙按住她的手。
“哎呀,同學一場,客氣什么!就當是我送給叔叔的生日禮物。”她笑得爽朗,但那笑容在我看來,卻像一根針,精準地刺入我最脆弱的自尊。
我執(zhí)意不肯,她拗不過我,只好作罷。氣氛一時有些尷尬。我們走到商場的咖啡廳,她點了兩杯昂貴的咖啡。我捧著那杯熱氣騰ü騰的卡布奇諾,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。
沉默了一會兒,她終于開口,小心翼翼地問:“曉雯,你們廠……現(xiàn)在怎么樣了?我聽說,好像停產了?”
就是這個問題。
一個簡單、客觀、甚至帶著關切的問句,卻像一顆子彈,瞬間擊碎了我用二十年時間建立起來的所有驕傲和壁壘。
是啊,怎么樣了?停產了,倒閉了,成了一片廢墟。而我,這個當年選擇了“天字第一號”鐵飯碗的徐曉wen,現(xiàn)在連給父親買一件體面毛衣的錢都拿不出。而她,那個當年因為“怕煙味”而選擇糖果屋的林欣ran,現(xiàn)在卻可以云淡風輕地在這里消費。
我所有的堅持、所有的隱忍、所有的優(yōu)越感,在這一刻,都成了一個巨大的笑話。
我低下頭,看著咖啡杯里那顆用巧克力粉畫出的心形圖案,它慢慢地、慢慢地融化,模糊成一團。我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掉了下來,一滴,兩滴,砸進奶泡里,無聲無息。
“我……我被分到檔案室了?!蔽疫煅手f出這句話,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。
欣然沉默了。她伸過手,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。沒有憐憫,沒有炫耀,只是一種復雜的、帶著溫度的理解。
“曉雯,”她輕聲說,“我那個副食品廠,十年前就沒了。老板把我留下來,是因為我會盤點,會算賬。后來我自己出來單干,最開始就在街邊擺攤賣襪子,一天下來腳都站腫了。沒什么穩(wěn)當不穩(wěn)當?shù)?,都是自己熬出來的?!?/p>
我抬起頭,淚眼婆娑地看著她。我一直以為,她是選擇了安逸,而我是選擇了榮耀。直到今天我才明白,我們只是在命運的分岔路口,被推上了兩條不同的傳送帶。我的傳送帶曾經平穩(wěn)高速,卻在半途戛然而止。而她的傳送帶,從一開始就顛簸崎嶇,卻逼著她學會了奔跑。
那天告別時,欣然執(zhí)意塞給我一個信封,說是借我的。我沒有拒絕。我需要那筆錢,不僅是為了給父親買件像樣的禮物,更是為了買回我那點所剩無幾的、面對生活的勇氣。
走在回家的路上,冷風吹在臉上,像刀割一樣。我握著那個信封,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:那個靠一張“價格標簽”就能定義人生價值的時代,已經徹底結束了。而我,必須親手為自己的人生,重新做一個標價。

04 撕掉價格標簽
回到那個陰冷的地下檔案室,我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把我整理出的所有關于工廠歷史的資料——那些泛黃的照片、脆弱的文獻、手寫的工藝手冊——全部攤開在桌子上。
它們靜靜地躺在那里,像一群沉睡的證人。
欣然的話,像一把錘子,敲碎了我 clinging to 的最后一絲幻想。我不能再守著這片廢墟,等待著某個虛無縹緲的“政策”來拯救我。我必須自己尋找出路。
出路在哪里?
我的目光落在那張民國二十六年的“雙喜”牌香煙包裝紙上。那對穿著喜服的新人,在昏暗的燈光下,笑容依然燦爛。我忽然想起了我那位當歷史老師的父親。他總說:“任何事物,一旦有了時間,就有了價值。怕就怕,你只看到它現(xiàn)在的樣子,看不到它過去的樣子?!?/p>
過去的樣子……
一個瘋狂的念頭,像一道閃電,劈開了我混沌的腦海。
這座工廠最大的價值,或許不是那些已經生銹的機器,也不是這片可以賣給開發(fā)商的土地,而是它那被遺忘的、長達七十年的歷史!這些檔案,這些故事,這些工藝,才是它最珍貴的“隱形資產”。
我們不能把它當廢鐵賣掉!我們應該把它變成一座博物館,一個能講述城市記憶的地方!
這個念頭讓我渾身燥熱,血液奔流。我立刻開始動筆。我不知道該寫給誰,也不知道寫出來的東西有沒有用,我只知道我必須把它寫下來。
我給這份東西起名為《關于將市卷煙廠舊址改造為工業(yè)遺產文化公園的提案》。
我把自己關在檔案室里,沒日沒yè地寫。我把工廠的創(chuàng)建史、品牌的發(fā)展史、工藝的變遷史, meticulously 地整理出來。我把我找到的那些老照片一張張翻拍,附在提案后面。我甚至畫出了蹩腳的規(guī)劃圖:這里可以做博物館,展示老機器和舊商標;那里可以做創(chuàng)意工坊,租給年輕的設計師;那片空地,可以做露天劇場……
我父親成了我唯一的讀者。他戴著老花鏡,逐字逐句地看我的草稿。他不懂什么叫“文化公園”,但他看懂了里面的故事。他指著那本手寫的工藝手冊,對我說:“曉雯,這個‘二次回酵’,你得寫清楚。這不是技術,這是‘匠心’?,F(xiàn)在的人,就缺這個?!?/p>
“匠心”這個詞,像火種一樣點亮了我。是啊,這不是一堆冷冰冰的機器和廠房,這是一個關于匠心、關于創(chuàng)造、關于一個城市幾代人記憶的故事。
提案寫了整整一個月,修改了十幾遍,厚得像一塊磚頭。我把它打印出來,第一站就去了廠里留守處。主任是個快退休的老干部,他翻了幾頁,就把提案推了回來,像在撣掉一個麻煩。
“徐曉雯,你是不是閑糊涂了?搞博物館?誰給你錢?現(xiàn)在廠里連水電費都快交不起了!我告訴你,市里已經跟宏達地產談得差不多了,這塊地賣掉,給大伙兒補發(fā)點安置費,就謝天謝地了。你別在這兒瞎折騰了!”
我碰了一鼻子灰,但沒有放棄。我拿著提案,開始往市里的各個部門跑。規(guī)劃局、經委、宣傳部……我像一個祥林嫂,一遍遍地講述著我的“故事”。大多數(shù)時候,我連負責人的面都見不到,就被門口的保安或者年輕的辦事員打發(fā)了。他們看我的眼神,就像在看一個精神不正常的瘋子。
那段時間,我花光了欣然給我的錢,每天只啃兩個饅頭。我被人嘲笑,被人驅趕,但我心里那團火,卻越燒越旺。因為我知道,我不再是為了一份工資、一個“飯碗”在戰(zhàn)斗。我在為那些沉睡的檔案,為那些黑白照片上沉默的工匠,為這座工廠被遺忘的靈魂在戰(zhàn)斗。
我是在撕掉那個外界貼給它,也貼給我的“破產工廠”、“下崗女工”的價格標簽,我要親手為它,也為我自己,賦予新的價值。
轉機出現(xiàn)在我去市文化局的第十次。之前九次,我都被前臺攔住了。第十次,我抱著那摞沉重的提案,決定就在大廳里等。從早上八點,一直等到下午五點下班。就在我準備離開時,一個年輕人叫住了我。
“您是……徐曉雯女士吧?”他看起來三十出Tóu,戴著眼鏡,文質彬彬?!拔倚諒垼蔷掷锏?。我聽前臺說了您好幾次了。您的提案,能讓我看看嗎?”
我把那份已經被我翻得卷了邊的提案遞給他,心情忐忑。
他站著,就在人來人往的大廳里,一頁一頁,看得極其認真。他的眉頭時而舒展,時而緊鎖??戳俗阕惆雮€小時,他抬起頭,眼睛里閃著一種我從未在別人眼中看到過的光芒。
“徐女士,”他扶了扶眼鏡,語氣激動,“您知道嗎?我們市正在申報‘國家歷史文化名城’,正缺一個有分量的、能代表本市近代工業(yè)發(fā)展的項目。您這個提案……來得太是時候了!”

05 一包香煙的分量
項目評審會,被安排在市政府的小禮堂里。氣氛莊嚴肅穆。
臺下坐著市里的主要領導,以及銀行和投資方的代表。我的對手,是財大氣粗的宏達地產。他們的代表,一個油頭粉面的年輕人,正在臺上用PPT展示著他們的宏偉藍圖。
屏幕上,精美的3D效果圖不斷切換。我們那片破敗的廠區(qū),在他們的規(guī)劃里,將變成一個叫“金色羅馬”的高檔住宅小區(qū)。歐式風格的建筑,氣派的噴泉花園,閃閃發(fā)光的玻璃幕墻。每一張圖,都仿佛在宣告著它未來的不菲售價。
“各位領導,各位來賓,”年輕代表用激昂的語調做著總結,“我們將投資五個億,將這片沒落的工業(yè)廢墟,打造成我市新的商業(yè)地標和高檔生活區(qū)!預計三年內,就能為市里帶來超過兩個億的稅收!”
臺下響起一陣壓抑的贊嘆聲。所有人都被那串巨大的數(shù)字吸引了。“五個億”、“兩個億”,這些詞像重錘一樣,敲在每個人的心上。這是一個無法拒絕的“價格標簽”。
接下來,輪到我了。
我穿著連夜從欣然那里借來的一套得體的灰色套裝,走上了臺。我沒有準備PPT,因為我買不起投影儀,也不會用。我的手里,只拿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。
我走到演講臺前,深深鞠了一躬。臺下靜悄悄的,許多人的目光里帶著同情和不耐煩。在他們看來,這不過是螳臂當車,一場注定失敗的表演。
我沒有說話,而是從文件袋里,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幾樣東西,放在了老式的投影儀上。那是一種能把實物投影到幕布上的設備。
第一件東西,是那張民國二十六年的“雙喜”牌香煙包裝紙。
幕布上,那對笑容燦爛的民國新人,瞬間被放大了幾十倍,清晰地呈現(xiàn)在所有人面前。
“各位領導,”我的聲音有些發(fā)顫,但我努力讓它保持平穩(wěn),“這包煙,誕生于1937年。它的制造商,就是我們卷煙廠的前身。它的設計師,是工廠的創(chuàng)始人,一位叫葉景清的先生。他希望這款煙,能為戰(zhàn)亂中的中國人,帶去一點喜氣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。”
接著,我放上了第二件東西:一張工人的黑白合影。
“這是1952年,公私合營后的第一張全家福。照片上這些樸實的工人,用他們的雙手,讓工廠的產量翻了十倍,我們的‘金葉’牌香煙,就是從他們手里誕生的,曾經是我們這座城市的驕傲?!?/p>
然后是第三件,第四件……我把我從檔案里找到的那些最有代表性的老照片、老圖紙、老報紙,一件件地展示出來。我沒有講空洞的理論,也沒有談宏大的規(guī)劃,我只是在講故事。
講那個叫葉景清的創(chuàng)始人,如何為了“二次回酵”的口感,在悶熱的工房里實驗了三個月;講那個叫李師傅的老技術員,如何靠耳朵就能聽出機器哪里出了故障;講包裝車間的女工們,如何在枯燥的流水線上,夢想著自己的孩子能考上大學……
我講到我自己,一個十八歲進廠,把整個青春都獻給這座工廠的普通女工。我講它曾經的轟鳴如何讓我安心,又講它后來的寂靜如何讓我心碎。
“宏達地產的方案很好,它告訴我們這片土地值多少錢。但是,我想問一個問題,”我的聲音大了起來,目光掃過臺下每一個人,“一個城市的記憶,值多少錢?一代人的匠心,值多少錢?我們父輩的青春和汗水,又值多少錢?”
“這些東西,是無法用金錢來衡量的。它是一座城市的根。如果把它鏟平,蓋成一棟棟沒有記憶的水泥房子,那我們斬斷的,是我們自己的歷史文脈!”
“我的方案,不承諾幾個億的稅收。我只能承諾,我會把這座工廠,變成一個活著的博物館。讓我們的孩子,能在這里看到爺爺奶奶們曾經如何奮斗;讓外來的游客,能在這里讀懂我們這座城市的性格。我承諾,我會把這里打造成一個‘創(chuàng)意孵化器’,讓那些有夢想但沒錢的年輕人,能在這里租一個廉價的工位,開始他們的創(chuàng)業(yè)之路。這,是一種新的‘創(chuàng)造’,一種能生長出未來的投資!”
我的演講結束了。沒有華麗的辭藻,只有樸素的情感。我把那包珍藏的、已經空了的“雙喜”牌香煙盒,輕輕放在演講臺上。
“這就是我的全部計劃。它的分量,就在這一包香煙里?!?/p>
我說完,再次鞠躬。
全場一片寂靜。長達半分鐘的寂靜。
然后,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市委書記,緩緩地帶頭鼓起了掌。那掌聲,起初稀疏,隨即變得雷鳴般響亮。我看到文化局的小張站了起來,用力地鼓掌,眼圈泛紅。我甚至看到銀行的代表,也露出了思索和贊許的神情。
在那震耳欲聾的掌聲中,我淚流滿面。我知道,我贏了。不是贏了宏達地產,而是贏回了這座工廠的尊嚴,也贏回了我自己的尊嚴。

06 把煙抽成了云
五年后,初夏。
曾經荒草叢生的卷煙廠,脫胎換骨。紅磚墻被清洗干凈,爬滿了青翠的藤蔓。高大的煙囪不再冒煙,而被彩繪成了一支巨大的“鉛筆”,直插云霄。這里被正式命名為“1937文創(chuàng)園”。
我陪著幾位來訪的記者,走在園區(qū)里。空氣中,不再是嗆人的煙草味,而是混合著咖啡香、書墨香和青草的氣息。
曾經轟鳴的生產車間,變成了挑高巨大的美術館,正在展出一位年輕藝術家的裝置藝術。包裝車間,被改造成一個個獨立的玻璃工作室,里面坐著服裝設計師、陶藝家、程序員……他們專注的神情,讓我想起了當年流水線上的工友。
地下檔案室被完整保留,升級成了園區(qū)的文獻中心,由我親自管理。而那臺曾經決定了我和欣然命運的、銹跡斑斑的卷煙機,如今安靜地陳列在工廠博物館的正中央,成為了最受歡迎的展品。孩子們好奇地撫摸著它冰冷的金屬外殼,聽我講述它曾經的故事。
我的身份,是“1937文創(chuàng)園”的首席文化顧問。這是一個我自己創(chuàng)造的崗位。我不再需要任何外部的“價格標簽”來定義我。我的價值,就寫在這園區(qū)的每一塊磚、每一寸草地上。
園區(qū)里最火爆的地方,是一家名叫“欣然”的咖啡館。它開在原來的廠長辦公室,有一個可以俯瞰整個園區(qū)的露臺。老板,自然是林欣然。
那天下午,送走記者,我來到咖啡館的露臺上找她。她正在吧臺后忙碌,指揮著年輕的店員??吹轿遥?smilingly 端來一杯手沖咖啡。
“徐大顧問,今天又接待了什么大人物?”她打趣我。
“別取笑了?!蔽医舆^咖啡,抿了一口,香醇濃郁。我們并肩靠在欄桿上,看著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。有寫生的美院學生,有牽手散步的情侶,有帶著孩子來參觀的家庭。陽光透過梧桐樹葉,灑下斑駁的光影,一切都那么寧靜而美好。
“曉雯,你知道嗎?”欣然忽然開口,“有時候我真覺得像做夢一樣。二十多年前,我最怕的就是你身上的煙味。每次你從廠里出來,我都躲著你走?!?/p>
我笑了:“我知道。那時候我覺得你傻,為了躲點味道,放棄那么好的鐵飯碗。”
“現(xiàn)在看來,是我傻?!彼龘u搖頭,目光悠遠,“我只是單純地跑開了,為了自己舒服。而你,你留了下來,最后卻把所有人都討厭的‘煙’,變成了我們現(xiàn)在看到的這片美麗的‘云’?!?/p>
我愣住了。她的話,像一句詩,輕輕地,卻精準地擊中了我內心最柔軟的地方。
是啊,我叫曉雯。晨曉的曉,云紋的雯。仿佛冥冥中自有注定。我用了半生的時間,守著一片嗆人的濃煙,最后,卻親手將它升華為了一片絢爛的云霞。
欣然的咖啡館,成了園區(qū)里許多創(chuàng)業(yè)者的“會議室”。她利用自己多年經商的人脈,為這些年輕人牽線搭橋,介紹客戶。她的“糖果屋”,以一種新的方式,在這個我構建的“溫室”里,繼續(xù)散發(fā)著甜美的香氣。
我們不再是兩條 perging 的人生軌跡。我們,以及園區(qū)里的所有人,都成為了這個新生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里,互相依存、共生共榮的一部分。
“對了,”欣然想起什么,從吧臺拿出一個精致的禮盒遞給我,“給你。我們廠……哦不,我們公司的新產品,白巧克力做的‘雙喜’牌,復刻了你博物館里那個民國版的樣子?!?/p>
我打開盒子,里面躺著一塊塊潔白的巧克力,上面印著那對笑容燦爛的民國新人。
我拿起一塊,放入口中。甜而不膩,入口即化。
我看著遠方,城市的天際線在夕陽下泛著金光。我想起了1981年那個燥熱的夏天,那個站在紅榜前,對未來充滿幻想又無比迷茫的自己。我終于可以跨越二十多年的時光,與那個年輕的女孩和解。
我告訴她:別怕。你選的那條路,起初煙霧彌漫,但只要你堅持走下去,穿過濃煙,就能看到最美的云。最好的反擊,不是毀滅,而是創(chuàng)造。最好的價值,不是被賦予,而是被定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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