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細菌戰(zhàn)后的‘爛腳病人’,面目模糊的一生”——這個標題本身就充滿了沉重感和悲劇色彩。它指向了戰(zhàn)爭帶來的殘酷后果,以及個體在災難后所經歷的長期痛苦和身份的迷失。
我們可以從幾個層面來理解這個描述:
1. "字面含義 - 戰(zhàn)爭創(chuàng)傷的直接后果:"
"細菌戰(zhàn):" 指利用細菌(如炭疽桿菌、鼠疫桿菌等)作為武器,通過空氣、水源、食物等途徑感染敵方士兵或平民,造成大規(guī)模傷亡和恐慌。這是一種極其殘忍和非法的戰(zhàn)爭行為。
"爛腳病人:" 這可能指細菌戰(zhàn)直接導致的嚴重感染,例如炭疽病的皮膚型(產生潰瘍、壞死),或者因衛(wèi)生條件惡化、傷口感染等原因引發(fā)的慢性、惡化的腳部疾病。這種疾病不僅帶來巨大的生理痛苦(劇烈疼痛、腐爛、感染),也可能導致殘疾。
2. "象征意義 - 災難對個體生命的摧殘:"
"面目模糊:" 這不僅僅指生理上的變化(如毀容、長期臥病導致精神恍惚),更深層地象征著:
"身份的迷失:" 戰(zhàn)爭摧毀了原有的生活、社會關系和自我認知。病人可能不再是過去的自己,甚至在社會中也失去了明確的定位。
"記憶的混亂與創(chuàng)傷:" 戰(zhàn)爭的恐怖經歷和疾病的折磨可能導致精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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包傷口的材料都是在身邊搜羅的,樹葉,茶葉渣,舊報紙,還有菜棚上的塑料膜,一層層地裹,再拿草繩一扎,潰爛的腳就能蓋住了。但膿水還是會滲出來,弄臟床單和被子,惡臭隔很遠也能聞到。
浙江衢州,一群老人帶著這樣的傷口過了六七十年。日子也不是每天都如此,有時候,腳莫名其妙好起來,人趁著空檔下田勞作,養(yǎng)雞放鴨,結婚成家。到了來年春天,腳又爛了。
還沒灰心的時候,他們一遍一遍打聽,找來一些土方子,買中草藥和白糖敷著,有人甚至直接切了血管。這些都不管用,傷口一直爛,直到種不了地,走路也困難。
他們中的很多人,到死都不知道這怪病是怎么得上的。直到十多年前,一批批學者、記者來調查,有人在七八十歲的時候才明白,這病應該和當年的戰(zhàn)爭有關。
一批史料證明,上世紀四十年代,侵華日軍在這片土地上大規(guī)模使用了細菌武器。他們從浙江撤退后,當?shù)睾芏嗳说哪_就爛了。除了當時就死掉的,還有一批人帶著這樣無法愈合的傷口,一天天熬下來,成為某種意義上的幸存者。
戰(zhàn)爭過去八十年,他們已經記不起日軍飛機掠過村子上空的準確日期,也無法理解為什么是自己遭到了攻擊。
心里只剩一個愿望是具體的。面對醫(yī)生,有人問:能不能在進棺材之前,把病治好?這樣,最起碼下輩子能有一雙干凈的腳。

8月26日,柯城區(qū)人民醫(yī)院醫(yī)生姜金華來到92歲的爛腳老人楊銀花家里,為她換藥。 新京報記者 彭沖 攝
傷口
在聊起這些老人的時候,很多人都提到一種味道,這些老人身上的味道。
他們說不好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氣味,像動物死后又腐爛,也像臭雞蛋,又腥又臭。無一例外,他們提起來時,都要鎖一下眉頭。
“非常恐怖?!?002年夏天的一天,侵華日軍細菌戰(zhàn)衢州陳列館館長吳建平第一次跟著父親去見這樣的老人。
在廿里鎮(zhèn)石塘背村,他看到一個老頭穿著褲衩坐在江邊,離著五六十米,那股濃重的味道就從上風口撲來。父親拽著他往前走,到了離老人一兩米遠的地方,吳建平死活不再靠近,喝一口水都要吐。
揭開包著的塑料膜,老人露出一雙爛了60年的腳,血淋淋的。因為太臭,老人獨自住在離兒子家七八十米的地方,那里臨時搭了一處茅草屋。吳建平注意過那間屋子,他還以為是農村的廁所。
每年大年三十,下午三點,不管天氣多冷,老人都要走到江邊,脫掉衣服,用竹簽把爛肉摳掉,讓江水沖走。因為痛,他得在嘴里咬牢一根木棍。然后倒上消毒水,拿一卷干凈的紗布包扎——這都是為了過年特意買的。再換身新衣服,這才能坐進兒子家。吃完飯,筷子一放,老人立馬出門,不敢多留一分鐘。
“人怎么能帶著這樣的傷口過一輩子?”后來老人沒了,時間過了太久,吳建平也忘了他的名字。
美籍華人導演洪子健,也曾有一樣的疑問。2012年,他來到大陳鄉(xiāng)大陳村,跟一位爛腳老人一同生活了兩個星期。
片名里寫了這位老人的名字:姜春根。他出生于1945年,在后來很多媒體的報道里,大陳鄉(xiāng)那么多爛腳老人,他是最嚴重的一個。
姜春根家里的老房子,住過好幾撥日本人。父親也曾被抓去挑擔。日本人讓父親去老鄉(xiāng)家里抓雞,父親不去,腰上狠狠挨了幾槍桿子,幾年都好不了。
日本人走后,村里不少人開始爛腳,姜春根的母親、姐姐、弟弟的腳也爛了,都是活活爛到死。大家不知道病因,還以為是傳染病。
姜春根四五歲的時候,腳也開始長瘡。最開始,藥膏涂一下就能好,直到十七八歲,家里的老房子拆了重建,他開始干重活,腳爛得厲害起來。
父親是木匠,有雕花的好手藝,姜春根原本計劃學下來,有一技傍身,這輩子不至于過得太難。腳爛之后,一直流膿水,發(fā)臭,他自知不可能再上門給人干活,就斷了這個想法。

姜春根。 新京報記者 彭沖 攝
生計只能指望幾畝稻田。姜春根拿塑料紙把腳包一下,就踩進水里,插秧,打農藥。有一次下地,傷口被水泡了,疼得厲害,他就買點土霉素碾成粉裹上。
沒錢和時間去醫(yī)院治療,家里的活干完,還要去生產隊干活。創(chuàng)面越來越大,地下不去了,只能在沒水的季節(jié)做點兒收割的活。
導演洪子健來的那年,姜春根的右腳已經腫得厲害。起起伏伏的丘陵間,姜春根坐在一間紅磚房門口,眼睛低垂。因為老婆嫌棄,他住在兒子家。
十分鐘的影片沒有對白。姜春根早上起床,要打理爛腿爛腳,清洗晾曬破布,然后一瘸一拐地出門種田,喂雞。常年趿拉的鞋子后跟已經被磨掉,剩下的部分混著土和血。
有記者報道,第一天拍攝下來,洪子健使勁洗自己的腳,總覺得自己的腳也會爛。
姜春根一直穿長褲,他不愿讓人看到蒼蠅。腳太腫,買不到能穿的鞋子,兒媳用毛線給他打拖鞋,右腳打大一點。晚上睡覺,右腳要放在床外,怕弄臟被子。
他一直不見人,洗腳都要躲進房間。睡覺前,兒媳把傷口上的破布一圈圈拆下來,上面粘著肉,擦膿水的衛(wèi)生紙濕噠噠的,能塞滿一整個垃圾桶。
后來,腳底爛得像棉花一樣軟,吃止疼藥也不管用了。夜里,睡不著的姜春根忍不住叫喚。
看見
“如果沒有王選,他早就死了?!苯焊磉叺娜硕歼@么說。
在關于細菌戰(zhàn)的話題里,王選是一個繞不開的人物。她是我國細菌戰(zhàn)受害者對日訴訟原告團團長,從上世紀90年代,王選就注意到了姜春根這樣的老人。
2004年起,她帶領學生,沿著浙贛鐵路——當年日軍行軍的主要路線,一個個村子跑,搜尋這些俗稱為“爛腳病”的老人,記錄下他們的口述。到了2018年,爛腳幸存者的名字,列了900個。每一個名字背后,還有一串“活活爛死”的親人。
上百份口述記錄顯示,1942年5月至9月,浙贛會戰(zhàn)期間,浙贛鐵路沿線一帶以及機場周圍地區(qū),義烏、金華、衢州、麗水等地隨后都暴發(fā)過群體性的爛腳病。很多人當年就全身潰爛而死。
微生物學家和病理學家、國際監(jiān)督生物武器組織成員馬丁·弗曼斯基博士,曾來到金華和衢州調查。在接受記者采訪時,他給出了自己的判斷:這些爛腳病,其實是皮膚炭疽和鼻疽?!斑@兩種疾病的發(fā)生,都無疑是由細菌武器攻擊造成的?!?/p>
各國學者近年的研究也能證明,二戰(zhàn)中,日軍在中國的確大量生產并使用過炭疽菌和鼻疽菌。炭疽細菌能通過傷口進入皮膚,但人和人之間一般不具有傳染性。
有醫(yī)生解釋,當年很多人赤腳下田,腳上一旦有傷口,就很容易感染,導致潰爛。
姜春根的兒媳徐妹花記得,王選過來調查的時候,大陳村里還有七八個爛腳老人,現(xiàn)在只剩兩個。
當時,面對姜春根,王選眼淚止不住。老人好幾次想輕生,王選不知道能怎么安慰。每次看望,都給老人留下一些錢。
2008年,王選當選浙江省政協(xié)委員。在她的提議下,2009年,省政府決定每年撥款20萬元,專門用于救助疑似細菌戰(zhàn)受害者。試點工作在衢州市柯城區(qū)人民醫(yī)院開展,當時的醫(yī)務科科長萬少華,領著外科一批年輕的醫(yī)護人員,接下了這個任務。
那年春天,他們根據(jù)民政部門摸底出來的一份爛腳老人名單,下鄉(xiāng)挨個排查。
要確定爛腳和當年細菌戰(zhàn)的關系,最嚴謹?shù)姆绞骄褪窃趥诶镎业教烤覘U菌。據(jù)萬少華介紹,理論上,炭疽桿菌可以處在休眠狀態(tài)、存活70到120年,但如果要復活,條件要求很高。
“當時沒有這個技術條件,我們找了浙江大學、省科技廳,都沒有這種實驗室,而且年代太久遠,很難培養(yǎng),傷口里雜菌很多?!弊罱K,團隊通過詢問發(fā)病時間和病情,篩選出39名符合救助條件的老人。
其實,對于這種病,醫(yī)生也不了解,“當時國內也沒有一個專家團隊對這個群體和這個病有比較深的研究?!比f少華說。有沒有傳染性,要不要穿防護服,治療方案怎么定,對于這樣一家基層醫(yī)院來說,沒有經驗和指導可參考,只能自己摸索。

8月26日,柯城區(qū)人民醫(yī)院醫(yī)生姜金華給楊銀花換完藥,包扎好。 新京報記者 彭沖 攝
盡管對于很多老人來說,每天護理是最理想的狀態(tài),但考慮到現(xiàn)實,團隊只能利用周末或節(jié)假日休息時間上門。
醫(yī)生帶著一片好心,但爛了大半輩子的老人已經沒了信心。有老人隔著門讓他們走:“不要看,看不好?!边€有人以為萬少華是騙子,要騙人買藥。萬少華喊來村干部,村干部當著老人的面打了保票:“如果萬少華向你收錢,村子給你報銷?!?/p>
好不容易進了門,這些老人的生活環(huán)境讓人揪心。
有的房子是木板搭的,縫隙能伸進去一只手,外面下大雨,里面就下小雨,冬天睡在屋子里,和睡在外面一樣冷。有的屋子堆滿雜物,甚至還跑著雞和鴨,萬少華得先打掃出一片空地,醫(yī)護才能進門。
雞鴨糞便混合著傷口的氣味,幾乎要把他們淹沒。老人撩起褲腿,蒼蠅就叮上來。他們從農田的水溝里,用臉盆端來水,一遍遍沖洗,倒上消毒水,再用鑷子把腐肉里的蛆蟲一根根挑出來,抹藥,用紗布包好。整個過程要兩個多小時,能用掉十幾盆水。
老人們分散在不同的村子,最遠的能隔50公里,開車要一個多小時。醫(yī)生們先從西邊繞一圈,再往東邊去,一天跑不了幾個地方,“兩天都轉不完?!比f少華也很無奈,很多老人不注意護理,等他們下一次上門的時候,傷口又感染了。
每次來,萬少華都教老人怎么自己換藥、護理,也留下一批消毒水和藥物。他們的車里裝著三個大的收納箱,比普通的藥箱大不少,里面裝滿藥。醫(yī)生的電話也寫在墻上,字盡可能地大。他們一遍遍囑咐老人,要勤換藥,有問題就打墻上的電話。
“從最初的放任不管到得到治療,傷口起初是有明顯的改善,但這種持續(xù)長時間的大面積創(chuàng)口,根本不可能通過這樣簡單的程序治好?!钡搅?011年,萬少華難以避免地感到了一種疲憊:傷口很難愈合,他們想了很多辦法,什么藥物都試過了,但潰爛還是反復,“有時候好不容易好點了,一到夏天又回去,大半年白費?!?/p>
查不到相關文獻,也不知道該聯(lián)系哪個領域的專家。不只是萬少華,團隊里很多人心里都有了疑問:還要不要繼續(xù)做?
做下去,看不到效果。但是也不能不做。
時間久了,對那些老人來說,這些穿白大褂的不只是醫(yī)生,也是親人。換藥的時候,很多老人會和醫(yī)生拉家常,聊聊兒女的近況。每次醫(yī)生離開,即便行動不便,這些老人也要走出一段路,送送他們。到了冬天,家里種的橘子熟了,老人摘下來拿給他們吃。
“我們應該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幫他們減輕痛苦。”萬少華一遍遍幫團隊打消那些猶疑,喊不出什么高大上的口號,憑的就是一份不忍心:“如果不去,就回到兩三年前,太可惜了。這不是自然的傷口,這群老人是戰(zhàn)爭的受害者和見證者,作為醫(yī)生,我們應該幫助他們?!?/p>
療愈
團隊里的醫(yī)生余志斌,對一位老人一直懷有遺憾。
他多次勸這位老人來醫(yī)院,對方不同意。后來,他發(fā)現(xiàn)老人潰爛的傷口增生腫脹,“不對勁了,化驗之后發(fā)現(xiàn)癌變了,只能截肢?!崩先擞羞z憾,他心里也被折磨:如果當初再早一點關注,是不是不用這樣?
“前期有些老人還是帶著痛苦離世的?!比f少華提到。在我國,創(chuàng)面修復是近十年才開始有的獨立學科,在那之前,修復各種難以愈合的傷口,只能靠不同的科室各自摸索。
一個轉機出現(xiàn)在2012年。浙江大學醫(yī)學院附屬第二醫(yī)院燒傷科主任韓春茂教授來到衢州,幫忙調整了治療方案,提到可以用負壓吸引的技術,讓創(chuàng)面新鮮一些。再后來,關注到這些老人的人越來越多,北京、上海的專家都湊到一起,開展義診,商量對策。
2015年,王選聯(lián)合上海王正國創(chuàng)傷醫(yī)學發(fā)展基金會,在騰訊網發(fā)起了募捐,一筆手術資金籌集起來。衢州衢化醫(yī)院的燒傷科一直在業(yè)內領先,大家決定把病人送來這里手術。
當時的衢化醫(yī)院副院長、燒傷科主任張元海領著團隊,治療這些老人。
“做醫(yī)生的,做這個有什么的,都是該做的,不是思想境界有多高?!?/p>
張元海同情這些人,他當然見過很多嚴重的傷口,“要么嚴重的,死掉了,要么家境好、去醫(yī)院治療,哪里見過爛了六七十年的。按照農村說的,這是要帶到棺材里的?!?/p>
吳建平擔任總協(xié)調人,《衢州晚報》每周都登一篇召集令,老人報名后,他要去調查、篩選,疑似是細菌戰(zhàn)受害者的,他就接來醫(yī)院。
姜春根是第一批住院的。

2015年9月,姜春根被接進醫(yī)院治療。 圖/衢化醫(yī)院微信公眾號
他的主治醫(yī)師倪良方至今都記得第一次見到姜春根的場景。當時,倪良方已經在燒傷科工作了十多年,大大小小的傷口見了無數(shù),但姜春根的腳還是震撼到了他。
“你看到可能都受不了?!笔赀^去了,再提到那些傷口細節(jié),倪良方指著自己的胳膊,雞皮疙瘩還是冒了一層。
老人的傷口從腳爛到腿,長出厚厚一層菜花狀的肉芽,“像是珊瑚的觸角,毛毛糙糙的,邊上還有一些破潰的創(chuàng)面,整個腿比正常的腿粗了好幾圈?!?/p>
倪良方也了解過那段歷史,張純如寫的《南京大屠殺》,他買來仔細讀。但他沒想到,戰(zhàn)爭有一天會以這樣血淋淋甚至有些惡心的方式在他面前展開,這比書里的一切細節(jié)都震撼得多。
面前的姜春根從來不笑,“一直是苦瓜臉,心里好像有很大的事情?!崩先瞬徽f話,眼睛一味往下,盯著自己的腿。
見面第一天,倪良方彎下身子,幫姜春根洗腳,用鑷子一點點把傷口里的臟東西剝出來。
姜春根沒遇到過對自己這樣好的陌生人?!八f‘沒有哪個醫(yī)生這樣給我洗過腳’?!蹦吡挤揭猜牪欢先说姆窖?,得靠旁人翻譯。但信任很快建立起來。直到現(xiàn)在,姜春根還能叫出當年那群醫(yī)生和護士的名字。
盡管沒有接觸過炭疽感染的病人,但對慢性創(chuàng)面的手術治療,張元海心里有底?!熬拖穹N地前要先把地耕好,我們先清理創(chuàng)面,用封閉負壓引流技術讓創(chuàng)面供血變好,然后再從頭皮上取皮,植皮。”
姜春根左腿的傷口不算大,能植皮,但右腿增生嚴重,盡管病理結果顯示并沒有癌變,由于反復潰爛,創(chuàng)面已經嚴重纖維化,“里面很硬了,甚至都有鈣化的石頭,周圍的皮膚也發(fā)黑,血液循環(huán)很差?!睆堅Uf,保住這條腿的意義不大,建議姜春根截肢。
老人不同意。他覺得,雖然現(xiàn)在是條爛腿,但總歸還算完整,“如果截掉了,來世還能有腿嗎?”
吳建平和張元海一個勁兒給他工作,最終拿出了方案:截下來的腿,先拿去火化,保存好。等百年后,和他葬在一起。姜春根這才答應了。
那年11月,和姜春根同一批接受治療的三位老人治愈出院。
其中一位叫周文清。他9歲的時候就開始爛腳,一生孤寡。下不了田,就在屋里養(yǎng)雞和鴨,長時間離群索居,周文清性格孤僻,村里人都嫌他,路上遠遠見了都要繞道走。
但出院那天的照片里,他總是張著嘴笑。離開醫(yī)院的時候,還抱了照顧自己的醫(yī)生和護士。

爛腳老人周文清。 圖/衢化醫(yī)院微信公眾號
倪良方對此有自己的理解。他覺得,這或許不僅僅是感謝,“他一輩子和周圍的人有隔閡,現(xiàn)在能有一點接觸,是很開心的?!?/p>
據(jù)吳建平介紹,最終一共有87位老人被接到醫(yī)院,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顧。除了7位因為身體原因無法接受手術,其余的都已治愈。
“治療方法不難,只是最初大家不知道對這個特殊群體有沒有效果。治完一兩個之后,才發(fā)現(xiàn)沒有那么難,路是走得通的?!蹦吡挤秸f。
手術出院半年后,一位叫涂茂江的老人來到侵華日軍細菌戰(zhàn)衢州陳列館。
吳建平和他很熟悉,當年勸他去醫(yī)院,吳建平跑了四回?!八倱模魏昧四_,其他毛病又出來了怎么辦?”
涂茂江家就在浙贛鐵路旁邊,日本人兩次進他家門,爺爺、父親下田干活后爛腳,他4歲也染病?!拔胰ニ麄兇宓臅r候,村里80多個爛腳的,就他和另外三個人還活著?!眳墙ㄆ竭€說起,涂茂江的女兒嫁到義烏有20多年,他從沒去過,因為害怕把她家弄臟。
“當時他就站在這個位置?!眳墙ㄆ皆陉惲叙^的天井里,指著自己面前的空地。當年,涂茂江出了院,立在那,把褲腿一撩,指著自己的腳。
“他說他能穿上襪子和皮鞋了?!?/p>
吳建平眼淚一下子掉下來。
戰(zhàn)爭
這處陳列館,位于羅漢井5號,地處衢州最繁華熱鬧的區(qū)域。白墻,黑頂,深紅色的柱子,很是肅穆。

侵華日軍細菌戰(zhàn)衢州陳列館。 新京報記者 彭沖 攝
這里曾是衢州首批細菌戰(zhàn)遇難者黃廖氏的故居。后來,由吳建平的父親吳世根,和楊大方、邱明軒兩位老人一起,改造成紀念館。他們三人,都是為了還原那段歷史奉獻了大半輩子的人。
陳列館的紀念區(qū),立著一座細菌戰(zhàn)死難民眾紀念碑。石碑后面的墻上,密密麻麻列出了部分死難者的名字,吳建平9歲的叔叔和2歲的姑媽,名字就在其中,他們都死于鼠疫。
8月28日,紀念碑旁邊開出來一朵白色的蔥蓮。63歲的吳建平剛做完肺部手術,一直咳嗽,但嗓門依然大。碰到幾個打鬧的學生,他大聲呵斥:“這是什么地方?這里不是讓你來游玩的?!?/p>
他當然深知歷史的沉重。從小,父親就跟他講那段過往:吳建平的爺爺死于日軍的刺刀,奶奶改嫁,一家人本姓陳,后來改姓吳,從此背上一輩子的血海深仇?!懊磕甏竽耆砩?,別人家里歡天喜地,我們家憶苦思甜,老爺子一遍遍講?!?/p>
父親和另兩位老人去世后,陳列館被托付給吳建平。今年6月,陳列館經歷了一次修繕,很多新的證據(jù)資料上了墻。
“日本731部隊在東北做的都是實驗性的,在浙江的細菌武器攻擊屬于實戰(zhàn)?!眳墙ㄆ浇忉?,由于衢州有可以起降大型戰(zhàn)略轟炸機的機場,在整個東南沿海地區(qū)都有重要的地位,因此成了日軍眼中釘。
史料記載,1940年、1942年和1944年,這里先后遭到了三次細菌武器攻擊。
“1940年11月22日,當時的衢縣警察局長向縣長匯報羅漢井5號亡人的情況,遞呈了‘衢縣城區(qū)發(fā)生鼠疫流行的調查報告’。1941年,國民政府中央衛(wèi)生署防疫處長上報中央,指出衢縣的鼠疫據(jù)查與敵機低空投擲異物有關?!眳墙ㄆ街钢鴫ι系馁Y料說。
資料還記載,1942年8月20日,由731部隊120人和南京1644部隊36人組成的日軍細菌戰(zhàn)部隊遠征軍來到衢州,8月26日至31日,日軍一方面派飛機空投鼠疫跳蚤,一方面由遠征軍在地面撒播細菌,甚至將細菌染于食物,投入井水、水塘中。日軍全部撤離后,衢州境內特別是浙贛鐵路沿線迅速暴發(fā)鼠疫、霍亂、傷寒、痢疾、疥瘡、炭疽等傳染病。
1942年10月,國民政府的調查員手填了一張戰(zhàn)損統(tǒng)計表,大陳鄉(xiāng)1230多戶人家,2130人爛腳,3000多人患毒瘡。
邱明軒曾是衢州衛(wèi)生防疫站站長,在他的調查中,日軍的細菌武器攻擊導致衢州累計發(fā)病30多萬人,死亡5萬多人。
邱明軒和吳建平的父親都曾參與那場發(fā)自民間的對日細菌戰(zhàn)訴訟,歷經十年三審,雖然日本拒絕道歉和賠償,但日本最高法院認定了中國180名受害原告舉證的細菌戰(zhàn)事實,第一次從法的層面認定了細菌戰(zhàn)的存在及其對中國的傷害。
“講述這段歷史不是為了延續(xù)仇恨,而是為了讓更多人了解,曾經發(fā)生了什么,銘記戰(zhàn)爭之惡,珍愛和平?!眳墙ㄆ綇娬{。
在陳列館的最后一部分,展示了幾位爛腳老人的簡單信息。排在首位的是一位叫楊春蓮的老人,她腿上的洞讓人驚心。2003年春節(jié)前后,楊春蓮自殺身亡。
“太痛苦了,太痛苦,沒辦法?!眳墙ㄆ絿@氣。

侵華日軍細菌戰(zhàn)衢州陳列館里,列著爛腳老人的信息。 新京報記者 彭沖 攝
一個個見證者都離開了。陳列館播放的影片中,有老人被尋到時已經說不出話,只能留下一段沉默的影像。萬少華團隊曾經救治的39名老人,如今也只有5位在世。
爛腳老人毛水達,最近也住進了醫(yī)院。
毛水達一生沒娶妻,周圍人給他取了個外號叫“爛拷侽”。在當?shù)胤窖岳铮@是“爛腳人”的意思。為了活下去,毛水達勞作一輩子,老了,住進養(yǎng)老院,還會跑進豬圈幫人養(yǎng)豬。
前些年,張元海治好了他的爛腳。出院沒多久,有親戚喊他幫忙種地,他答應下來。
吳建平知道了,氣得不得了,對著那位親戚大罵:“我們費力把他的腳治好了,你還叫他打赤腳到農田幫你干活、插秧,你怎么想的?他這個腿是要纏彈力繃帶的,你這不是瞎搞嗎?”
他們都是閑不下來的人。周文清后來也來過醫(yī)院,植皮周圍的皮膚破了,他不愿麻煩醫(yī)生,拿點藥膏就走。倪良方勸他住院,周文清搖頭,“家里的雞要餓死了?!?/p>
倪良方沒辦法,他專門拍了視頻,教老人怎么纏繃帶,但他猜,周文清要干活,大概率也不會花時間做這些。他勸老人多休息,周文清還是搖頭,他說自己和別人不一樣,沒有家人,沒人照顧他。倪良方不再勸。
他們或許一輩子都沒有時間細究戰(zhàn)爭給自己帶來的傷害,也無法理解為什么是自己遭到了攻擊。八十年來,侵略者用沉默與一代人的回避,回應了他們的一生——一雙爛腳踩在泥土里,一瘸一拐討生活。
“我們老百姓跑都來不及,日軍飛機來的時候,外婆帶媽媽到處跑,跑錯了就又遇到‘日本鬼子’。知道(傷口)是細菌戰(zhàn)導致的又怎樣?我們都是沒有辦法的。”每次有記者問,心里恨不恨,爛腳老人楊銀花的兒子都覺得無奈,只是一個勁兒地翻出來母親記憶里的片段。
而那些醫(yī)生,也沒有太宏大的想法。治好一雙腿,讓病人過上有質量的生活,被周圍人接受,就是他們最直白的愿望。

如今,姜春根裝上了假肢,行走雖然有些一瘸一拐,但已經算是穩(wěn)當。 新京報記者 彭沖 攝
關于療愈這些傷口的意義,王選曾在自己的博客里寫過一段話:他們是沉默的一群,是喪失了聲音的一群,他們活在世上但面目模糊?!瓚?zhàn)爭的創(chuàng)傷,不僅僅是外在的一個傷口,而是內里的,常常深嵌進一個民族的記憶。一場戰(zhàn)爭結束,總得給民眾留下舔傷的時間和機會,不能任由傷口開敞……一個個家庭,一個個個體的生命境遇,心理和身體的傷口,應該從生命意義上受到關注。只有撫平了這些創(chuàng)傷,真正意義上的戰(zhàn)爭才能被翻過去。
姜春根住院時,王選曾去看他。老人握著她的手,十來分鐘沒松開。王選安慰他:“沒事的,會好起來的?!?/p>
截肢之后,姜春根裝上了假肢。經歷了半年的適應,和多年的幻肢痛,他現(xiàn)在走得雖然還有些一瘸一拐,但已經算穩(wěn)當。河邊溜達,出去串門,都不是問題。
現(xiàn)在的大陳村,一片寧靜。村里人在田野間建起了幾層高的房子。前些年,這里還辦了村歌大賽,農民紛紛登臺,用方言唱歌。
姜春根家里的房子,收拾得干凈利落。前些年,兒媳買回兩盆三角梅。姜春根照顧起來,每天早晚澆兩次水。浙江的冬天陰冷,他用竹竿給花搭個架子,再用塑料膜蓋起來。等來年春天,長得旺了,他剪下枝子,扦插進新的盆。
如今,十來棵三角梅在院子里碼了一排。太陽一照,玫紅色的花爆出來,像一頂頂鮮艷的冠子。

姜春根院子里的三角梅。 新京報記者 彭沖 攝
新京報記者 彭沖
編輯 楊海 校對 柳寶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