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名峨冷.魯魯安(Eleng Luluan)的魯凱族藝術家安圣惠,歷經(jīng)了走出部落再回歸原鄉(xiāng)的歷程,在不同生活和文化習慣的界域游走中,不僅更能以多重視角看待女性與部落社會,也對人類文明的整體演進與未來,有著更宏觀的視角,由此而生的作品,讓他也成為近年廣受國際大展邀請的重量級女性藝術家。
在部落里,大家覺得颱風也不見得是壞事,可以把不好的東西帶走,還是有其生機。──安圣惠
什么樣的事物或議題更容易引發(fā)你的創(chuàng)作欲望?每一次作品的構思多半從何而起?
安圣惠:從整個創(chuàng)作脈絡來看,應該是重要的分界點。在那之后,我有一系列的作品在談土地的關係,也進行自我的深層探索。
我在舊好茶(Kucapungane)出生,之后歷經(jīng)多次遷移,年輕時當然是往前沖、追求自己的理想,卻不知道確切的目標是什么。開始創(chuàng)作后,我覺得自己面對一種巨大的拉扯,才開始探索自身的處境與遷移的狀態(tài)。我在這里出生,前往不同的城市,面對不同價值的沖突,不免會產(chǎn)生哪里才是歸所的疑問。這樣的題目常在我心中,成為我持續(xù)探索的一部分。
早年曾為花藝師的經(jīng)驗,對你的創(chuàng)作有什么樣的影響嗎?
安圣惠:最初和植物的接觸是很自然的,例如霧臺老家就種了很多植物,國小暑期輔導班的大哥哥也會帶大家上山採花草。除此之外,家中年紀最小的哥哥小時候長得很可愛,我也喜歡用花草幫他打扮。過往經(jīng)驗里,花草都生長在自然的環(huán)境中,我所看到的那個世界是那么奔放、有野性、很有味道。
我欣賞花的自然樣貌。植栽是被安排、被設計的,我覺得很沒生命力。所以后來當我回到水門成立自己的工作室時,曾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去除花藝訓練的記憶。應該說,我也在摸索植物的野性,讓它們和被植栽在溫室里的狀態(tài)取得和諧。
織品製作是魯凱族的重要文化之一,除了因從小學習這樣的技藝之外,是否有其他的原因,讓你選擇以編織作為主要的創(chuàng)作方式?
安圣惠:在魯凱族語里,沒有所謂的藝術品也沒有所謂的創(chuàng)作,但是它有一個說法是 pacase,意思就是寫字,但也可意指雕刻、編織或刺繡,意思非常廣泛,而我也不侷限自己只做編織品。
從編織的角度來說,我特別想探討身體性的主題。從小在部落里,我看到尤其是女人的手從來沒有停過。從製作給追求者的禮物、婚后為家人編製的日常服飾,乃至為下一代準備的婚服,都是由他的雙手而來,我甚至看過有人可以一邊編織一邊下樓梯,作為一個魯凱族女性,編織已經(jīng)成為他身體自然律動的一部分。
我有一系列的作品都在探討這樣的主題,例如《Gibaili-生命的傳承》是以鉤織方式加上了不同的材料,不但表徵不同世代的傳承過程,也想強調在過去的時代中,所有東西都很珍貴,原料取得并不容易,要為孩子製作傳統(tǒng)服飾,都得花上很多時間累積足夠材料才能完成,我用這樣的方式紀念那個時代。
作為一位女性創(chuàng)作者,這樣的性別身分,對你的創(chuàng)作是否有一定的重要性?可否以過去的作品如《生命之花》或近期的其他創(chuàng)作談談你的想法?
安圣惠:我覺得那是階段性的一種看見。早期作品探討滿多和母親的關係,從傳統(tǒng)服飾的製作和作為女性的身分中,我看見母親和這整個社會系統(tǒng)的關係。加上我出生在頭目家族,別人會特別關注我,我卻抗拒這樣的目光,我從小就嚮往自由、有著奔放的靈魂。《生命記憶的碎形圖靜靜等待》回應的就是這樣的心情,我不是學院訓練出來的創(chuàng)作者,沒有框架,也沒有想談女性主義,我只能從自身經(jīng)驗去談我和這些事物的關係。
《生命之花》呈現(xiàn)子宮的形象,在這件作品里,我運用傳統(tǒng)服飾上的一些材料,它所連帶呈現(xiàn)的另一小件裝置,也是花的造型。以此回應小時候和植物的關係,那是一種緊密美好的經(jīng)驗。植物也是我一直在處理的主題,和部落生活有非常緊密的關聯(lián)性。根據(jù)學者研究,與魯凱族文化相關的植物就有將近一百多種?!斗窒?、獵人、母親》這系列作品透過植物影像所呈現(xiàn)的,便是深層的文化內涵。


作為一名藝術創(chuàng)作者,對于文化傳承的議題是否也有所關注?在作品中如何被轉譯?可否聊聊2023英國利物浦雙年展當時以委託創(chuàng)作新作品,以及對《Ngialibalibade-致失落的神話》這件作品的想法?
安圣惠:其實我一直在思考在進行國際對話時,要透過什么樣的觀點去談自己。世代交替的過程,從部落接觸到文明之后就早已發(fā)生,但是八八水災的重創(chuàng),讓我們更有所感。那時候我剛好在屏東,見證了氣候變遷下的天災,感受很深。那一切都來得太快,我看到部落人們的心境和氛圍都變得很不一樣,大家都感嘆未來應該會面臨一種很不一樣的局勢。
Ngialibalibade 在族語里的意思就是,它記錄了我在不同時間思考的事物,我們這個世代到底會往何處去?我們正在經(jīng)歷一些什么樣的事情?《Ngialibalibade-致失落的神話》從我們自身所處的那個位置,回望過并看向未來,如同時空的隧道。透過這樣的主題,我要談的不是權力關係,而是在整個社會結構或文化層面里儀式性的東西。我想強調的是比較精神性的面向,以及人跟人的連結與關係。
近年受邀到不同的國家駐村或交流,可否談談這些經(jīng)驗?對你的創(chuàng)作又產(chǎn)生了什么樣的影響?
安圣惠:在法國期間,曾經(jīng)遇到一位攝影師,他的作品多半都在表現(xiàn)世界正在崩毀的狀態(tài),當他看到《遠行者的阿拜》就很有共鳴,我們都很喜歡彼此的作品。在島內,大家常以的角度看待我們的作品,但在不同的文化之中,對方的注視中沒有任何標籤,他看到的只是一件他喜歡的作品,我們從藝術的角度彼此欣賞、彼此交流的時候,那樣的看見便很不同。在那樣的瞬間,我真的可以深刻感受到作品可以跳脫文化和語言的藩籬。
除此之外,我也喜歡國外那種陌生的感覺,會開啟另一種看世界的視角,讓我產(chǎn)生強大的好奇心,那是一個很迷人的世界。
2024年底,您受邀參加第11屆,以2023年的小犬颱風為靈感,創(chuàng)作了《恆久不變的信念》展現(xiàn)對于環(huán)境變遷的關切之情,可否談談這件作品的創(chuàng)作思考?
安圣惠:這幾年我不斷地遷移,曾經(jīng)睡在車上,也曾經(jīng)借住人家的工作室,我剛到都蘭的時候,住的地方甚至沒有墻壁,我把所有的東西曝曬在戶外,靠著做展剩下的材料,一點一點地才筑起墻和窗,現(xiàn)在太麻里的這個家是我覺得最有安全感的。但是剛搬來太麻里的時候,就遇到小犬颱風,住在海邊的我看到那樣的風雨,血壓上升竟然居高不下,這樣的經(jīng)驗讓我感到很害怕。
這讓我想到我們面對的這個世界,不僅僅是颱風,還有其他因為全球化帶來的問題,不禁想問人類的文明在經(jīng)歷幾百年之后,是否讓我們更進步?
而這件作品之所以命名為《恆久不變的信念》,是因為在部落里,大家覺得颱風也不見得是壞事,可以把不好的東西帶走,還是有其生機。透過這樣的颱風意象,我想談的是在巨大的破壞中,人所存留的可能性,想探討那樣的精神究竟為何。
您希望可以帶給觀眾什么感受?
安圣惠:我不想先設定些什么,這樣會框限觀眾和作品對話的可能性。
可以聊聊您個人欣賞的藝術家嗎?如果有機會與一位藝術家對談,無論時空、語言等限制,您的選擇是?
安圣惠:前一陣子臺北市立美術館曾有一檔威廉.肯特里奇的展覽,我很喜歡他的作品和他關注的議題,覺得他是一個很有趣的人,不知道腦袋里都在想些什么。他也運用了一些織品創(chuàng)作,無論是素描、繪畫或裝置都很精彩,也參與舞臺劇製作。我對于他如何把視覺的想像轉換成另一種動態(tài),感到很有興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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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圣惠:目前還是以同一脈絡繼續(xù)發(fā)展作品,但近期我有嘗試一些比較實驗性的做法,覺得最有趣的還是實驗的過程。目前還沒有發(fā)表。要先讓自己先休息,安撫一下自己的靈魂。
Art Talk|藝術家|安圣惠 Eleng Luluan
魯凱族藝術家。出生于屏東縣北大武山舊好茶部落,自小在部落習得編織技法。1996年開展花藝事業(yè),複合媒材的技巧與美感,為跨足藝術創(chuàng)作奠基。2001年至臺東都蘭創(chuàng)作,并與藝術家們籌組切磋創(chuàng)作。安圣惠的創(chuàng)作包括編織、立體軟雕塑、漂流木及複合裝置等多元形式與媒材表現(xiàn)。曾獲 Pulima 藝術獎首獎、威尼斯雙年展臺灣館提名藝術家,參與臺北雙年展、臺灣雙年展等重要展出,并有豐富的國內外駐館經(jīng)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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