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是一個充滿戲劇性和情感張力的故事。丈夫出于愛意和慶祝(可能是紀(jì)念日、升職、或其他喜事)給妻子買了名牌包,這份禮物本身代表著他對她的重視和慷慨。然而,妻子的反應(yīng)——退包——通常意味著她對這份禮物并不滿意。
"可能的原因(為什么妻子要退包):"
1. "不實用或不合用:" 可能尺寸不合適、款式過時、顏色不喜歡、材質(zhì)不喜歡、或者她已經(jīng)有類似的包,覺得重復(fù)。
2. "價值觀差異:" 妻子可能不贊成為了名牌而消費,認(rèn)為這浪費錢,或者她覺得丈夫送這種禮物暗示她物質(zhì)化。
3. "情感因素:" 可能最近夫妻間有矛盾,她退包是一種無聲的抗議或表達不滿的方式,想通過“退回”這份“代表愛”的禮物來傳遞信息。
4. "真正的需求:" 她可能急需用錢,或者有更迫切、更實用的需求,而包不是她此時最需要的。
5. "個人風(fēng)格:" 她可能覺得這個牌子的包不符合自己的個人風(fēng)格,即使丈夫很喜歡。
"丈夫知道原因后感動不已的原因:"
1. "理解了妻子的真實需求/用心:" 丈夫可能發(fā)現(xiàn),妻子退包并非真的討厭他,而是有更深層次的原因。比如,她可能只是不喜歡這個包本身,但更在乎丈夫
相關(guān)內(nèi)容:
我換鞋的動作因此慢了下來。指尖觸到冰涼的金屬鞋拔,一種不屬于這個家的、陌生的精致感順著那弧度傳過來。我們家沒有這樣考究的包裝。我們用的都是可以反復(fù)折疊的購物袋,或者快遞公司那種印著巨大logo、膠帶纏得亂七八糟的瓦楞紙箱。
空氣里有種味道。不是我燉在鍋里、正“咕嘟”作響的蘿卜牛腩的香氣,也不是窗外那棵桂花樹在秋風(fēng)里送來的甜香。那是一種更昂貴、更克制的味道,像皮革和某種高級養(yǎng)護劑的混合體,帶著一絲絲清冷的木質(zhì)調(diào),仿佛在無聲地宣告自己的身價。
我直起身,走過去。盒子上沒有任何品牌標(biāo)識,只有一條暗金色的緞帶,系著一個規(guī)整得如同機器完成的蝴蝶結(jié)。我伸出手,指腹輕輕滑過緞帶,那是一種奇異的、密實的、帶著微小顆粒感的順滑。
“回來了?”陳宴的聲音從客廳傳來。
他正陷在沙發(fā)里,電視開著,播放著財經(jīng)新聞,但他沒看。他的目光越過茶幾上那堆攤開的建筑圖紙,落在我身上。他的眼神有些飄,帶著一種試圖隱藏的期待,像個做了好事、等著被夸獎的孩子。
我“嗯”了一聲,視線依然停留在那只黑色的盒子上?!斑@是什么?”
“給你的。”他說,聲音里有種刻意壓平的輕松。
我沒有立刻去拆。我走進廚房,把火調(diào)小,用湯勺撇去牛腩湯上的浮沫。白色的泡沫在勺子里聚成一團,我順手沖進水槽。嘩啦啦的水聲蓋過了一切,也給了我一個短暫的、可以獨自喘息的空隙。
我的心跳得有點快,不是驚喜,而是一種近乎預(yù)知的慌亂。
回到玄關(guān),我終于解開了那條暗金色的緞含。緞帶在我手中散開,像一條馴順的蛇。打開盒蓋的瞬間,那股皮革的味道更濃郁了,幾乎是撲面而來。里面靜靜地躺著一只手袋。
它很美。一種毫無瑕疵的美。深邃的勃艮第紅,皮質(zhì)細(xì)膩得看不見一絲毛孔,在玄關(guān)頂燈的光線下,泛著一層柔和而深沉的光暈。金屬件是淡金色的,搭扣的設(shè)計精巧得像一件小小的雕塑。
我甚至不用去看內(nèi)襯上的標(biāo)簽,就知道它來自哪個以字母“H”開頭的品牌。我知道它的價值,約等于我們家那輛開了六年的代步車殘值的一半。
“喜歡嗎?”陳宴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到了我身后,他的聲音很近,帶著溫?zé)岬暮粑?/p>
我把包從絲綢襯里中拿出來,它比我想象的要重。我能感覺到每一寸皮料、每一根縫線、每一個金屬件的份量。這是一種沉甸甸的、被物質(zhì)高度濃縮起來的價值感。
“很漂亮?!蔽艺f。這是實話。它確實漂亮。
“上個月去香港出差,路過專賣店,覺得很適合你?!彼p輕攬住我的肩膀,“你那個帆布包,都洗得發(fā)白了。”
他說的是我常用的那個米白色帆-布包,上面印著一家獨立書店的名字。那個包的邊角確實已經(jīng)磨損,顏色也舊了,但我喜歡它,因為它輕便,能裝,裝得下我的筆記本電腦、一本書、一個保溫杯,甚至偶爾還能塞進一把剛從菜市場買回來的小蔥。
我把新宿手袋挎在肩上,走到穿衣鏡前。鏡子里的人,穿著一身居家的棉質(zhì)連衣裙,頭發(fā)用一根木簪子松松地挽著,臉上未施粉黛。她的肩膀上,斜挎著那只昂貴的、線條挺括的勃艮第紅手袋。
那畫面有一種奇異的割裂感。包是包,人是人。它們待在同一個空間里,卻像來自兩個不同的世界。那只包仿佛在用它完美的形態(tài)質(zhì)問我:你配得上我嗎?你那些瑣碎的、充滿煙火氣的生活,那些需要去擠的地鐵,需要去討價還價的菜市場,那些沾染了油印和咖啡漬的書頁,配得上我這一塵不染的矜貴嗎?
“怎么了?”陳宴察覺到了我的沉默。
我轉(zhuǎn)過身,對他笑了笑,把包從肩上取下來,小心翼翼地放回盒子里。“太貴重了?!蔽逸p聲說,“有點……不知道該在什么場合用。”
他的眼神黯淡了一瞬,但很快又亮起來?!霸趺磿??開會、見客戶,或者我們出去吃飯的時候,都可以用。你值得用最好的?!?/p>
“你值得用最好的?!?/p>
這句話像一根細(xì)細(xì)的針,輕輕扎在我心上。
晚飯的時候,我把牛腩燉得很爛,蘿卜吸收了肉汁的精華,入口即化。陳宴的胃口很好,吃T兩碗米飯。我們聊了些閑話,他公司里一個有趣的實習(xí)生,我正在翻譯的那本小說里一個拗口的句子,樓下王大媽家的貓又生了一窩小貓。
我們誰也沒再提那只包。它靜靜地待在玄關(guān)的盒子里,像一個闖入我們?nèi)粘I畹?、不容忽視的秘密?/p>
夜里,我躺在床上,睡不著。陳宴已經(jīng)睡熟了,呼吸均勻而綿長。月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,在天花板上投下幾道平行的、明亮的光痕。
我能聽到時間流動的聲音,像極細(xì)的沙子,從指縫間滑落。
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。
那時候我們還在讀大學(xué),他是建筑系最有才氣的那個男生,整天泡在模型室里,身上總有一股好聞的、木屑和膠水混合的味道。而我,是中文系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女生,最大的愛好就是抱著一本書,在圖書館靠窗的位置坐一下午。
我們的相遇毫無戲劇性。只是因為我選修了一門《建筑欣賞》,而他是那門課的助教。
我依然記得他第一次帶我去看他的“秘密基地”。那是在學(xué)校后面一片廢棄的廠房區(qū),其中一間小小的、屋頂漏了個洞的倉庫,被他改造成了一個簡陋的木工房。里面堆滿了各種木料,空氣中飄浮著細(xì)密的、金色的塵埃,陽光從屋頂?shù)钠贫蠢镎障聛?,剛好打在一臺老舊的臺鉆上,像一束舞臺的追光。
“小心腳下?!彼∥业氖?,他的手掌寬大而粗糙,布滿了細(xì)小的、被木刺扎過的傷痕和硬硬的繭子。
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眼睛里那種近乎狂熱的光。他向我介紹那些木頭,這是櫸木,紋理細(xì)密,適合做精細(xì)的活兒;那是白蠟?zāi)?,韌性好,可以做彎曲的造型;那是黑胡桃,顏色沉穩(wěn),有種時間感……他說話的時候,手指會不自覺地摩挲著那些木材的表面,那種愛惜和迷戀,是無法偽裝的。
他從工作臺上拿起一個已經(jīng)成型的小東西,遞給我。那是一個用紫光檀做的印章盒,小小的,只有巴掌大。盒蓋和盒身用傳統(tǒng)的榫卯結(jié)構(gòu)連接,嚴(yán)絲合縫,推開的時候,有一種令人愉悅的、輕微的阻尼感。盒子的表面被他打磨得極其光滑,像嬰兒的皮膚,在昏暗的光線下,泛著一層幽深的、綢緞般的光澤。
“送給你?!彼f,耳朵有點紅?!耙院?,我要開一間自己的工作室,不用太大,就在一個有院子的老房子里。院子里種滿花草,我就在屋子里做木頭。給你做一把可以搖的躺椅,一個能放滿你所有書的書柜,一張能讓我們吃到老的餐桌……”
他描繪的那個未來,具體、溫暖,充滿了木頭的香氣和親手創(chuàng)造的質(zhì)感。
我把那個小小的印章盒緊緊攥在手心,紫光檀的密度很大,沉甸甸的,像一個鄭重的承諾。
那個印章盒,現(xiàn)在就放在我床頭柜的抽屜里。我偶爾會拿出來看看,歲月沒有在它身上留下太多痕跡,只是顏色變得更加深沉、溫潤。
可是,那個關(guān)于工作室的夢想,卻在畢業(yè)后的柴米油鹽里,被一點點磨損、擱置,最后變成了一個絕口不提的、泛黃的舊夢。
陳宴很有才華,他進了一家國內(nèi)頂尖的設(shè)計院,從畫圖的助理開始,一步步往上走。他熬過無數(shù)個通宵,畫過無數(shù)張圖紙,在酒桌上被灌過無數(shù)次酒。他成功了。我們在這個城市里買了房,買了車,過上了那種在外人看來“體面”的生活。
他不再有時間去擺弄那些木頭了。他手上的老繭被光滑的皮膚取代,身上那股好聞的木屑味,也變成了高級古龍水和淡淡的煙草味。
他開始給我買各種東西。一開始是口紅、香水,后來是衣服、首飾,現(xiàn)在,是這只我踮起腳也夠不著的名牌包。
他以為,這就是我想要的。他以為,這就是“好生活”的標(biāo)配。
他忘記了,或者說,他不敢再想起了。那個在漏雨的倉庫里,眼睛里閃著光的少年,那個信誓旦旦要為我打造一個木頭世界的人,已經(jīng)被他自己,鎖在了記憶的深處。
因為那個夢想,在現(xiàn)實面前,顯得那么不切實際,那么“無用”。
而這只昂貴的包,它就像一個巨大的、冰冷的隱喻。它象征著陳宴用那個夢想交換來的一切——成功、地位、財富。他把這個戰(zhàn)利品捧到我面前,對我說:“看,我為你贏得了這一切?!?/p>
可他不知道,我懷念的,是那個輸?shù)袅藟粝耄瑓s擁有整個世界的少年。
第二天是周六,陳宴要去公司加班,有個項目到了關(guān)鍵節(jié)點。
他走后,我把那只包裝回了盒子里,連同那張印著燙金字體的購物憑證,一起放進了那個米白色的帆布包里。
走出家門的時候,我甚至能感覺到帆-布包的背帶在肩膀上被墜得緊緊的,仿佛在無聲地抗議這個外來的、沉重的入侵者。
專賣店里開著冷氣,空氣中是和昨天一樣的、克制的皮革香氛。導(dǎo)購小姐穿著剪裁合宜的黑色制服,臉上掛著職業(yè)化的、無可挑剔的微笑。
當(dāng)我說明來意,提出要退掉這只包時,她的笑容有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凝固。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,我的棉布裙子,我的帆布包,眼神里閃過一絲了然,但很快又被職業(yè)素養(yǎng)掩蓋了下去。
“女士,是這款包有什么質(zhì)量問題嗎?”她問得很有技巧。
“沒有,它很完美?!蔽艺f,“只是,它不適合我?!?/p>
辦理手續(xù)的過程有些漫長。經(jīng)理被請了出來,反復(fù)確認(rèn)憑證和商品狀態(tài)。我坐在柔軟的皮質(zhì)沙發(fā)上,喝著她們端來的檸檬水,感覺自己像個格格不入的闖入者。周圍的客人們衣著光鮮,低聲交談,她們看包的眼神,和我看書的眼神,或許是一樣的,充滿了喜愛和渴望。
我沒有評判她們的意思。我只是清晰地知道,我們追求的東西,不一樣。
錢退回到了陳宴的卡里,手機上會有一條延遲的消費撤銷短信。我知道,他遲早會發(fā)現(xiàn)。
但我需要這個時間差。
從商場出來,陽光有些刺眼。我沒有回家,而是坐上了去往城市另一頭的公交車。那是一條很老的線路,公交車慢悠悠地晃過大半個城區(qū),從高樓林立的CBD,穿過喧鬧的商業(yè)街,最后拐進一片低矮的、充滿了生活氣息的老城區(qū)。
空氣里的味道在悄然變化。皮革的香氛被風(fēng)吹散,取而代之的是路邊小吃店飄來的油炸氣味,老房子里散發(fā)出的潮濕的霉味,以及梧桐樹葉在陽光下蒸騰出的植物清香。
我的目的地,是老城區(qū)深處的一條巷子,叫“木香里”。
這個地方,是我花了將近兩個月的時間找到的。
起因是半年前,我整理舊物時,翻出了陳宴大學(xué)時的速寫本。里面畫滿了各種家具的設(shè)計圖,旁邊用他那手漂亮的鋼筆字,標(biāo)注著尺寸、材料、結(jié)構(gòu)。最后一頁,他畫了一幅畫,畫的是一個帶院子的老房子,門口掛著一塊木頭招牌,上面刻著兩個字:“宴匠”。
那是他曾經(jīng)想好的,自己工作室的名字。
那一刻,我心里某個地方,像是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撞了一下。
我開始在網(wǎng)上搜索,在城市的各個角落里尋找。我想要找到一個地方,一個能讓他重新拾起刻刀和刨子的地方。我不想那個眼睛里有光的少年,徹底消失在寫字樓的格子里。
木香里,就是我找到的答案。
這里曾經(jīng)是本市一家老牌家具廠的所在地,后來工廠倒閉,留下了一排排的舊廠房和宿舍。大部分都被改造成了各種網(wǎng)紅店、咖啡館,只有最里面的一個角落,還保留著原來的樣子。
我推開一扇吱呀作響的鐵門,走了進去。
這是一個獨立的小院,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香樟樹,樹蔭幾乎覆蓋了整個空間。地上鋪著青石板,縫隙里長出了倔強的青苔。正對著院門的是一間紅磚砌成的老廠房,大約一百平米,有著高高的房梁和巨大的窗戶。
陽光透過布滿灰塵的玻璃窗照進來,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??諝庵袕浡还珊寐劦奈兜?,是老木頭、灰塵和香樟樹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。
這里的一切,都像極了當(dāng)年學(xué)校后面的那個廢棄倉庫,但又比那里更寬敞,更完整,更像一個“夢想落地”的地方。
房東是一位姓方的老大爺,是原來家具廠的老木工。他頭發(fā)花白,背有點駝,但一雙手卻異常穩(wěn)定有力。
我第一次來的時候,他正坐在院子里的香樟樹下,用一把小小的刻刀,雕刻著一塊樟木。他沒問我租來做什么,只是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這間空置了十幾年的廠房,渾濁的眼睛里,似乎藏著很多故事。
“這地方,以前是廠里的打樣車間。”他用濃重的本地口音慢悠悠地說,“最好的師傅,都在這里。一塊木頭進來,從這里出去,就成了有魂的東西?!?/p>
我告訴他,我的先生,曾經(jīng)也想當(dāng)一個木匠。
方大爺停下了手里的刻刀,抬起頭,第一次認(rèn)真地打量我?!跋氘?dāng)?”他重復(fù)了一遍,然后搖了搖頭,“當(dāng)木匠,不是靠想的。是靠手,靠心,靠時間去磨的?!?/p>
接下來的兩個月,我?guī)缀趺總€周末都會來這里。我沒有立刻租下它,因為租金不菲。我只是來和方大爺聊天,聽他講過去的故事,講那些木頭的脾氣,講榫卯的智慧。有時候,我會幫他打掃院子,清理廠房里的垃圾。
我漸漸知道,方大爺守著這個地方,不肯像其他房東那樣租給開餐廳或者酒吧的人,是因為他想等一個“對的人”,一個能聽懂木頭說話的人。
那只勃艮第紅的手袋,像是一把鑰匙,一把意料之外的鑰匙,它打開了一扇我一直猶豫著不敢推開的門。
退掉包的錢,再加上我們這些年的一些積蓄,足夠我在這里,為陳宴,也為我們自己,買下一年的時間。
我找到方大爺,把我的決定告訴了他。
他聽完,沉默了很久,只是低頭用指腹摩挲著手里的那塊半成品樟木。院子里的光影在移動,香樟樹的葉子在風(fēng)里沙沙作響。
“丫頭,”他終于開口,聲音有些沙啞,“你這是在賭啊?!?/p>
“賭什么?”
“賭他心里那點火,還沒被澆滅。”
我笑了笑,眼眶有點熱?!胺酱鬆?,那不是火,是種子。只要有合適的土壤和陽光,總會發(fā)芽的?!?/p>
接下來的一個月,我成T木香里最常出現(xiàn)的身影。
我用退包剩下的錢,請人來重新接了水電,修補了屋頂?shù)穆┒矗涯切┓e滿灰塵的巨大玻璃窗擦得锃亮。我沒有做過多的裝修,只是把墻壁重新刷成了干凈的白色,把水泥地打磨平整。我希望保留這里最原始的、屬于一個“工場”的粗糲感。
方大爺成了我的顧問。他教我如何分辨那些被遺棄在角落里的舊工具,哪些還能用,哪些需要修復(fù)。我們一起,把一張沉重的、布滿了刀痕和油漬的老舊工作臺,從庫房的角落里拖了出來。我花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,用砂紙一點一點地打磨它,從粗到細(xì),一遍又一遍。
我的指甲縫里塞滿了黑色的油泥,手臂酸痛得抬不起來,但當(dāng)我用一塊干凈的棉布,蘸著木蠟油,涂抹在被打磨光滑的桌面上時,看著那些沉睡了幾十年的木紋,在油的浸潤下,重新煥發(fā)出溫潤深沉的光澤時,一種巨大的、前所未有的滿足感,包裹了我。
這種滿足感,和收到那只名牌包時的感覺,截然不同。一個是來自外界的、被動的賦予;另一個,是源于自身的、主動的創(chuàng)造。
我甚至開始嘗試做一些簡單的東西。方大爺給了我一塊練習(xí)用的松木,教我如何使用刨子。一開始,我刨出的木屑又短又碎,刨面也坑坑洼洼。
“手要穩(wěn),腰要用力,心要平?!狈酱鬆敱持?,在我身邊指點,“刨子不是往前推,是人帶著刨子往前走。你把它當(dāng)成你身體的一部分?!?/p>
我試著放慢呼吸,感受木頭的紋理和刨刀的鋒利。終于,在一次次的嘗試后,我刨出了一片薄而卷曲的、完整的刨花。它帶著松木特有的清香,在空氣中舒展開來,像一首無聲的詩。
我把那片刨花,小心翼翼地夾進了我的筆記本里。
這段時間,我瞞著陳宴。
這并不容易。我需要編造各種理由來解釋我周末的去向,解釋我身上偶爾出現(xiàn)的、洗不掉的油漆味,解釋我賬戶里一筆筆用于購買工具和材料的支出。
他太忙了。他忙于應(yīng)付難纏的甲方,修改永遠(yuǎn)不完美的方案,參加一場又一場的飯局。他回到家,總是帶著一臉的疲憊。他會注意到我情緒的變化,會問我:“最近是不是有什么開心的事?看你總是偷偷在笑?!?/p>
我只能含糊其辭:“嗯,接了一個很有趣的翻譯項目。”
他沒有懷疑。或許是太累了,讓他失去了探究的精力;又或許,是我們之間已經(jīng)形成了一種默契的、互不打擾的邊界。
直到那天晚上。
他比平時回來得早一些,神情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凝重。他沒有換鞋,就站在玄關(guān),手里捏著手機。
我正在廚房里準(zhǔn)備晚飯,聽到開門聲,探出頭去:“回來啦?今天這么早?!?/p>
他沒有我。他只是舉起手機,屏幕對著我。那上面,是一條銀行發(fā)來的短信通知,內(nèi)容是關(guān)于一筆大額消費的撤銷。日期,是一個月前。
我的心,咯噔一下,沉了下去。
該來的,終究還是來了。
“你把它退了?”他的聲音很平靜,但平靜得有些可怕。像暴風(fēng)雨來臨前,海面的那種寂靜。
我關(guān)掉火,擦了擦手,從廚房里走出來。我不敢看他的眼睛,只能點點頭。“嗯?!?/p>
“為什么?”他追問,聲音里終于有了一絲壓抑不住的波動?!澳悴幌矚g?還是覺得我買不起?”
“都不是?!蔽覔u搖頭,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(wěn)一些,“陳宴,你坐下,我們慢慢說。”
“我不坐?!彼虉?zhí)地站在那里,像一尊僵硬的雕塑?!拔揖拖胫罏槭裁础D鞘俏摇覕€了很久的獎金,我想給你一個驚喜,我想讓你用上最好的東西。結(jié)果呢?你把它退了?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?”
他的話,像一顆顆小石子,砸在我的心上。我知道他感到了傷害,感到了不被理解。我的隱瞞,在此刻,變成了一把雙刃劍。
“對不起。”我低聲說,“我應(yīng)該早點告訴你的。”
“告訴我什么?”他冷笑了一聲,“告訴我你根本不稀罕我辛辛苦苦換來的東西嗎?”
空氣仿佛凝固了。我們之間,隔著幾步的距離,卻像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。這些年我們小心翼翼維持的、體面平和的生活表象,在這一刻,被撕開了一道裂口。
我知道,任何語言的解釋,在此時此刻,都是蒼白的。
我深吸了一口氣,抬起頭,直視著他的眼睛。
“陳宴,”我說,“你跟我來一個地方?!?/p>
他皺著眉,眼神里充滿了戒備和不解?!叭ツ睦铮俊?/p>
“一個……能你所有問題的地方?!?/p>
他沒有動。
我走過去,拉住他的手。他的手很冷,指節(jié)僵硬。我用我的掌心,努力溫暖著它,就像很多年前,在那個漏雨的倉庫里,他拉住我的手那樣。
“信我一次,好嗎?”
他看了我很久,眼神復(fù)雜地變幻著。最后,他像是妥協(xié)了,也像是放棄了,點了點頭。
去木香里的路上,我們一路無話。車?yán)锏臍夥諌阂值米屓舜贿^氣。我開著車,手心一直在冒汗。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(fā)生什么。方大爺說得對,我是在賭。賭那顆種子,還在他心里。
車子在巷口停下。我?guī)е┻^那條鋪著青石板的、安靜的巷子。暮色四合,兩旁老房子的窗戶里,透出溫暖的、橘黃色的燈光,空氣里飄著飯菜的香氣。
他跟在我身后,腳步聲在空曠的巷子里,顯得格外清晰。
我走到那扇熟悉的鐵門前,從口袋里掏出鑰匙。那是一把老式的、黃銅的鑰匙,在我的掌心里,已經(jīng)被捂得溫?zé)帷?/p>
“這是哪兒?”他終于開口問,聲音里帶著疑惑。
我沒有,只是把鑰匙插進鎖孔,轉(zhuǎn)動。
“吱呀——”一聲,門開了。
院子里的香樟樹,在暮色中像一把巨大的、沉默的墨綠色雨傘。我提前打開了廠房里的燈,溫暖的光從巨大的玻璃窗里透出來,照亮了院子的一角,也照亮了他臉上錯愕的表情。
我拉著他,穿過院子,走到廠房門口。
我推開那扇沉重的木門。
那一瞬間,一股溫暖的、混雜著木頭清香、木蠟油和灰塵的味道,撲面而來。
他整個人,都定在了那里。
他的目光,越過我,投向了廠房的深處。
那是一個被光線照亮的、巨大的空間。正中央,擺著那張被我打磨得煥然一新的老舊工作臺。工作臺的墻上,掛滿了各種工具,刨子、鑿子、鋸子、錘子……它們被分門別類,擦拭得干干凈凈,在燈光下閃著沉靜的金屬光澤。
靠墻的地方,堆放著各種木料,櫸木、白蠟?zāi)?、黑胡桃……和我從他速寫本里辨認(rèn)出的一模一樣。角落里,還有一臺半舊的臺鉆和一臺嶄新的帶鋸機,那是我用剩下的所有錢買的。
整個空間,粗糲、樸素,卻充滿了生命力。它像一個沉睡已久的巨人,剛剛被喚醒。
陳宴的嘴唇微微張著,喉結(jié)上下滑動了一下。他像是被施了定身法,一動不動。
我能感覺到,他握著我的手,在微微發(fā)抖。
他慢慢地,一步一步地,走了進去。他的腳步很輕,像怕驚擾了一個夢。
他走到那張巨大的工作臺前,伸出手,用指腹,輕輕地、近乎虔誠地,撫摸著桌面。他的手指,劃過那些被歲月刻下的刀痕,劃過那些被我重新打磨出的、溫潤的木紋。
然后,他抬起手,從墻上取下了一把刨子。
他把刨子握在手里,用一種極其熟稔的姿態(tài)。那個姿態(tài),我見過。在很多年前,在那個漏雨的倉庫里,他就是這樣握著一把刨子,眼睛里閃著光。
他閉上了眼睛,把刨子湊到鼻尖,深深地吸了一口氣。
那一刻,我看到他的肩膀,幾不可察地,顫抖了一下。
“這些……”他終于開口,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,“是你做的?”
我走到他身邊,看著他的側(cè)臉。他的眼角,在燈光下,有一點晶瑩的濕潤。
“也不全是?!蔽逸p聲說,“方大爺幫了我很多,他是這里的主人,以前是家具廠的老師傅。”
我把那只一直放在工作臺上的、小小的紫光檀印章盒,推到他面前。
“我還記得,你把它交給我的時候,說的話?!蔽艺f,“你說,要開一間自己的工作室,在一個有院子的老房子里。院子里種滿花草,你就在屋子里做木頭?!?/p>
我指了指角落里那塊還沒來得及處理的松木,還有旁邊那片被我夾在筆記本里的、卷曲的刨花。
“我還記得,你說要給我做一把可以搖的躺椅,一個能放滿我所有書的書柜,一張能讓我們吃到老的餐桌……”我的聲音也開始哽咽,“陳宴,那個名牌包很美,很貴重。我知道,那是你用辛苦和汗水換來的。但是,對我來說,這個世界上最貴重的東西,不是那個包,而是那個眼睛里有光,想要親手為我打造一個木頭世界的你?!?/p>
“我不想那個你,消失不見。”
“所以,我把那個包,換成了這個地方。我不知道你還愿不愿意……還想不想要這個夢了。我只是……只是想把它找回來,放在這里。如果你還想要,它就在這里等你?!?/p>
我的話說完了。廠房里一片寂靜,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的呼吸聲,和窗外偶爾傳來的、細(xì)微的風(fēng)聲。
陳宴一直低著頭,我看不清他的表情。他握著那把刨子的手,指節(jié)因為用力而泛白。
很久,很久。
久到我以為,我的這場豪賭,終究是輸了。
然后,我聽到了一聲極輕的、帶著濃重鼻音的“嗯”。
他抬起頭,眼睛紅得像兔子,卻亮得驚人。那是我已經(jīng)很久很久,沒有在他眼睛里看到過的光芒。像是熄滅已久的炭火,被重新吹燃,迸發(fā)出了炙熱的、明亮的火星。
他沒有說謝謝,也沒有說別的。他只是伸出另一只手臂,把我緊緊地、緊緊地,擁進了懷里。
他的擁抱那么用力,勒得我骨頭都疼了。我能聞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、混雜著古龍水和煙草的味道,但此刻,這股味道之下,似乎又重新透出了另一種更深沉、更久遠(yuǎn)的氣息——那是被喚醒的、屬于木頭和夢想的味道。
我聽到他在我耳邊,用一種近乎夢囈般的聲音,一遍又一遍地,重復(fù)著兩個字。
“值得……”
“……值得?!?/p>
那天晚上,我們沒有回家。
方大爺不知道從哪里拎來一瓶酒和兩個杯子,還有一碟花生米。我們?nèi)齻€人,就坐在院子里的香樟樹下,喝著酒,聊著天。
陳宴的話匣子,像是被打開了。他跟方大爺聊榫卯,聊木材的干燥,聊各種工具的用法。他講起了大學(xué)時做的那些模型,講起他曾經(jīng)為了找一塊合適的木料,跑遍了整個城市的木材市場。他的眼睛里,閃爍著一種近乎天真的、興奮的光芒。
我靜靜地坐在一旁,聽著,笑著。夜風(fēng)清涼,帶著香樟樹葉的清氣。天上的月亮很亮,把我們的影子,在青石板上拉得很長。
我突然覺得,生活從未如此刻這般,真實而圓滿。
那只被我退掉的勃艮第紅手袋,它所代表的那個昂貴的、光鮮的、被物質(zhì)定義的“美好生活”,在這一刻,顯得那么遙遠(yuǎn),那么無足輕重。
原來,真正的富足,不是擁有多少昂貴的東西,而是擁有一個可以安放靈魂和夢想的角落,擁有一個能看懂你內(nèi)心,并愿意陪你一起“犯傻”的愛人。
后來,陳宴辭去了設(shè)計院那份令人艷羨的工作。
過程并非一帆風(fēng)順,有來自他父母的壓力,有來自朋友們的不解。但他很堅決。他說,前半生,他為了責(zé)任和別人的期待而活,后半生,他想為自己活一次。
他成了“宴匠”工作室真正的主人。
他不再穿挺括的西裝,而是換上了沾滿木屑的工裝褲。他不再需要陪客戶喝酒,而是每天和各種各樣的木頭打交道。他的手,重新變得粗糙,長出了硬硬的繭子。他身上那股好聞的木屑味,又回來了。
我們的生活,并沒有因為他收入的減少而變得拮據(jù)。相反,我們變得更快樂,也更親密了。
他真的為我做了一把可以搖的躺椅,用的是白蠟?zāi)?,線條優(yōu)美,坐在上面,能聞到淡淡的木香。
他還為我做了一個巨大的書柜,一直延伸到天花板,我所有的書,終于都有了家。
我們現(xiàn)在吃飯用的餐桌,也是他親手做的,用的是厚重的黑胡桃木。桌面上,已經(jīng)開始留下我們生活的痕跡,一圈淡淡的茶漬,一道不小心劃出的刀痕。但這些不完美,卻讓它顯得更加溫暖。
偶爾,我翻譯累了,會去工作室找他。他總是專注地埋首于工作臺前,刨子在他手中,像有了生命。陽光從巨大的玻璃窗照進來,空氣中飛舞著金色的塵埃。
那個畫面,和很多年前,我記憶中那個漏雨的倉庫里,那個眼睛里閃著光的少年,漸漸重合。
我知道,我沒有賭輸。
我用一只名牌包,換回了我的少年。
這大概,是我這輩子做過的,最劃算的一筆買賣。